夕魇

【夕幕】  若只知路途漫漫，余下的便尽数荒芜。

那是一条宽阔的公路，与大多数公路无异，慢慢延长向天际。路旁时不时出现一个聚落，时而显得很荒芜。有一座荒凉的老宅子矗立在路边，大门朝向公路延伸出的一条小巷，门上鲜红的油漆已经有些褪色，白粉的墙面也被岁月洗涤成灰色，甚至出现了丝丝裂纹。小院儿的南边种了几颗杨树，其高度已经能为小院儿洒下一片阴凉。

院前那一分地大的菜园子里，沟沟壑壑间，几种蔬菜紧靠在一起，拔地生长着。小葱直挺挺的鼓起胸膛，随着晨风拍打的节奏摇曳着纤细的身姿。空心菜刚甩出几片嫩绿的菜叶，在一众蔬菜中略显天真。蚂蚱菜在几场春雨的撩拨下，柔柔诺诺的从地里探出个头，却又在随之而来的暴晒中颓废的瘫软在土壤里汲取着水分……

四月赶着追逐亡灵般的步子，已悄然接近尾声。当那独属于四月的晨光静谧的打在小院里，透过北屋那扇绿色窗棂中的几片玻璃，和那原本是绿莹莹，却在饱经岁月中布满灰尘的纱窗，射在屋内黑漆漆的水泥地面上。

屋内摆设看起来很陈旧，甚至有些脏乱。绿色的木门正对着的，一张有些高的四角方桌，桌脚处微微向内弯曲的弧状，平添了丝艺术效果。方桌两旁，有两张朝门摆放的椅子，其高度正与这方桌相适，椅子有精巧的圆木把手和镂空的木板靠背，鲜红的油漆略显陈旧却丝毫无损，即便是上世纪的老物件，也只是稍显庄严和沉肃。方桌后的墙上，端端正正的悬挂着四副字画，淡蓝色的纸质表框，其内容，正是欧体的《孙子兵法》，字体纤小，排版整洁，略有大家风范。字画的下端，一个小小的简陋的木质相框，框着一张白胡子老头的黑白照片。其侧，一枚圆圆的图钉，将一张有些掉色的照片紧紧贴在墙上，依旧是一位老人，却没有胡须。相框和照片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似是许久无人打理。另一面墙，却被黑乎乎的中国地图和山东地图占据。

屋子的墙角，摆着一张几块木头搭成的床，即简陋又破旧，床单下露出来的部分已成暗黑色，而那条花纹款式的床单由床上垂下，堪堪遮住那黑不溜秋、不知藏了多少宝贝的床底。床头有一个小小的柜子，被分成两层的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书，即便有的已经书页泛黄，也被认认真真的塞成整齐的两小摞。柜子上方的墙上，是一个由大大的绿色夹子夹着的万年历，每一天都占据了一页，大大的日期旁，有一列黑色碳素笔写上去的小注，字迹潦草，却不失工整，落笔有力。

另一侧，两个单人沙发之间夹着一个小小的茶几，北边的沙发座面已凹陷成型，扶手的木板歪歪扭扭的放着，随时可以移动。南边的沙发没有那么破旧，却覆盖着厚厚的一层尘土。茶几上随意摆放着五六个茶杯和一个茶迹斑斑的茶壶，无论何时，壶内总能倒出来茶水。

六七点钟，阳光已经射入小屋有一会儿了，床上的老人才渐渐睁开眼。他的寸头已经多数花白，额上的皱纹拧成深深的川字，脸部的肌肉已经有些松弛。老人缓缓的抬起手臂，放在胸口轻轻揉了一下。深深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从昨日，他就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心脏还有轻微的痛感。他的心脏病已经很多很多年了，平时依旧健朗，游个大好河山完全不是问题，这点小痛小痒也见怪不怪了。但这次似乎不太一样，那发自体内的虚弱无力感，像极了前年冬天，那次的病确实有些严重，感冒怎么也好不了，下肢已经乏力到迈不出步子，只能勉强靠拐杖行走。因此，老人还专门骑着车子去镇上的门诊买了救心丸。

老人起身，在床边趟上拖鞋，磨磨蹭蹭的打开冰箱，里面堆积着各种食品，冻得硬邦邦的馒头、散发着异味的猪头肉、满满的一袋自己腌制的咸菜、昨晚炖好的半碗白菜汤、几个圆圆的生鸡蛋、冻得奄奄一息的芹菜和豆角……

早餐就是这样随意解决的，用过的碗筷用水一冲，随意摆在桌上。对老人而言，吃什么不重要，反正能吃饱。粮食坏掉也不能浪费，因为他犹记得六十年代的大饥荒。

饭后，老人坐在他的小沙发上，独自饮着茶。今天，应该不会有人来陪他玩了。若是以前，会有四五个老朋友来他这里打麻将。老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喜欢谈天说地，纵着说中华上下五千年，横着说中国九百万大疆沃土；喜欢吸烟喝茶，一天一包的吸着烟，无时无刻的啄着茶；喜欢看唱戏打麻将，不会显得孤单，吆吆喝喝着热闹。若以前，几个来这里打工租客住在他的院儿里，时不时会过来玩玩，几声锅碗瓢盆的响亮，邻屋总打着亮堂堂的灯光。可自从那次二女儿来看他，见他屋里烟斜雾横，来往非人，顿时破口大骂，赶着人就往外哄，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颜面扫地，一怒之下，老人抡起巴掌就扇在了女儿脸上，他女儿第一次被打，扭头出门后再也没来看过他。老人的女儿见不惯老人在家里招揽各种人，可女儿又怎知老人的孤单。那以后，老人与租客产生了嫌隙，租客也尽数搬走。诺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就像十年前，一夜间的家破人亡，尽管十几年来已经习惯了这院儿里的荒凉。

好在平日里，还有的老伙伴常来他这儿坐坐，陪老人说说话。这位老伙伴也是命苦之人，子孙不幸，孤家寡人。老伙伴人好心善，老人相信他，便什么也跟老伙伴说。前天老伙伴来玩，他们还一起种了会儿菜，老伙伴说他这两天有事，就不再来了。

“哎呦！”老人努把力站起了身，步履瞒珊的走出大门，朝他的菜园子迈去。“该浇水喽，还得拔拔草”他蹲下，拇指和食指掐住小草的根部，一颗颗将草拔出，拔出一片空地，想挪动一下身体，又觉得特别无力，下肢传来虚软。只好缓缓起身，放弃了拔草。将一旁的水管扯过来，冲准那一片刚播下种子的土壤。

回到院儿里打开水龙头，再搬个马扎在大门口，看着水渐渐深入、湿润土壤。再抬头望向公路，这十年来，他最常做的，就是坐在这门口，让那颗还未壮大的杨树恰可洒下一片阴凉。望着疾驰而过的车流，望着那陌生又熟悉的人来人往，从曦日出生望到太阳高照，从夕阳落尽望到华灯初上，他欲望穿这茫茫人群，却已望尽这人世苍茫。他夜以继日的与孤单相伴，他坚定的认为他想要等的人终会在路的尽头出现。他等的是谁，路过的人不清楚，等得久了，他自己也开始糊涂。而真正知道的人，是那些被等的人，他们终究会出现在那条路上，只可惜，他们明白过来时，等待的人先等来了他的夕魇。

若只知路途漫漫，余下的便尽是荒芜

【魇声】魇形于止，生生不息

老人不知坐了多久，面目苍白，神色黯淡，正如此时的烈日夕阳，滚滚自天边而来，染红了半边的天。他终究缓过神来。“怕是等不到了。”老人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细语喃喃着。最后看了一眼没有尽头的公路，夜幕渐渐降临，路灯还未点燃。下班的行人已经多数路过，公路上唯剩的人流星星点点。

老人紧紧锁上大门，回到屋里，将床头的日历翻过一页，明天的日子，大大的24日映入眼帘，他盯着数字出神片刻，思量着什么。爬上床，打开电视机。入目的便是他唯爱的戏曲频道。“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悠扬的曲调，弥漫整个房间，老人很少唱，只是跟着咿咿呀呀的嘟囔着。一曲又一曲，那些所谓的悲欢藏韵于未成形的情感，飘荡进灵魂深处。今夜的戏曲似乎格外漫长，声调似乎格外绵长，韵律似乎格外悠长，情感似乎格外忧伤。看着看着，老人竟觉得有些困乏，他似伴着曲调飘远，梦起何时，魇形于止。他看到了一切他心心念念盼望的、等待的、忘却的、遗憾的、怀念的……

他心向温暖和睦，却自小父母离异，骨瘦如柴的孩童，忍受着思念亲母的煎熬，挖出草根，啃食树皮。

他本爱慕虚荣，却无所成就，家中堂哥表兄皆人才辈出，遍布全国各地，各个出人头地，他只好拿来吹炫，一不小心说了一辈子。

他本重男轻女，奈何第四子才为儿子，更奈何竟无一孙子继承祖业，唯孙女却不可常伴膝旁。

他看到后院的土屋杂草丛生，看到那口盖着石盖的老井溢出涓涓清泉，看到纤细的香椿芽枝上发出淡紫色嫩芽，看到土屋里整整齐齐的笔墨纸砚盖着厚厚的尘土和蜘蛛罗网。

他看到小径门前原本两三人粗的大梧桐，其阴凉洒遍整条小巷，紫白相间的花骨朵洒满巷。他看到家里红漆的大门上贴着自写的大福，还有红彤彤能照亮整个冬日的大灯笼。

他看到老伴儿摇着小摇篮，看着小娃娃说说笑笑。看到女儿们聚于一堂，一张全家福一直被他深藏。他看到……

“啊！”刹那间，老人被疼痛拽出美丽的幻境，由心脏传来的疼痛生生撕扯着他，心脏传来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他瞪大双眼，一手死命按住心脏，一手紧紧抓住床单。此时，电视机中的戏曲正是高潮，最后一字拖出高昂的曲调。他明白，自己的心脏病犯了，那种被死神牢牢抓住的恐惧感从心底蔓延，寒意席满全身，他不想死。

是了，疼痛逼迫着老人想起了昨日刚买的速效救心丸，就放在床边两沙发间的小茶几上，可是疼痛已经麻痹了全身，四肢像是已不再属于自己，他努力的想下床，任由一只脚滑落到地面上，另一只腿也被带着滑落到地，疼痛传入了每一个细胞，双腿没有力气将他支撑，他便直接跪到了地上，他的上身还匍匐在床上，压着心脏似能减轻痛苦，他根本无法采取任何措施拿到药。他想呼救，可他知道，整个院子空荡的连风拂树梢之声都能听到。待疼痛要将他淹没时，他想起了120，而手机，就在床头柜上。

这一切来得是那么措手不及，又是那么的漫长，他不甘于就此走向灭亡。老人使出全身的力气伸出手，够到了桌上的手机，他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疼痛将要带走他的意识。120，简单的三个数字被艰难的按下时，他已经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将一切的希望寄托于急救电话，意识渐渐消散在这苍穹，耳边，还回荡着余音漫漫的戏曲声尾声……

结束了。老人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曲调，他的灵魂脱离了躯壳，那颗会带给他无尽疼痛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血液停止了滚烫，身体转而冰凉。他就保持着最后的那个姿势，浸泡进最后夜深人静。如若不是最后耗尽生命的三个数字，他生命的尽头终将浮于生者，沉于静谧，无人搅扰。

从急救中心到警方定位，再到村干部翻墙，人们并非有意打破最后的安详。老人终究等到了他所等待的，他们也终究会明白他所等待的。他们企图用呐喊与哭声去唤醒亡灵，又岂知交易已成。

真的结束了吗，夕幕掩盖了魇声的凄冷，却打不破晨幕的喧嚣。一段灵魂所谓魇止，仅仅是将它从深植的土壤中刨出，于泪水中洗礼，再重新撒上阳光，化于尘埃，散于无形，成于有形。灵魂之泯灭，失去了自我，保存了自我。

魇形于止，生生不息。

                            --------爷爷逝世三月祭

                                                  19.7.24

夕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