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城中的一条古镇巷子,石板路很窄,两个人一起过的话,富余已然不多,定是容不下第三人的。
今天下了点雨,巷子人不多,我撑了把伞,四处走走停停。轻轻的吉他伴着低低的吟唱,似乎还夹杂着浅浅的古筝余韵,与这雨声交融,倒也相得益彰。
我推开一家厚重的木门,门顶的铃铛“叮”发出脆响,声音之大,惊的我猛然抬头。
“欢迎光临。”
“老板,你不怕你这铃铛吓跑客人。”
“非也,只有惊到了,才会记忆深刻啊。”
我一愣,拉开椅子的手停了下来,一时语塞,竟无言以对。说辞不加思考就能信手拈来,我猜为了这铃铛向他申诉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喝点什么?”
“茉莉花茶。”
我在桌子前坐下,侧身把头枕在胳膊上,懒懒的看站在吧台里的男人。
他穿一件黑色衬衣,微低着头,卷起的袖口露出手腕,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一头蓬松的头发刚好遮住前额,我想,他毛茸茸的头发摸起来一定很软。他抬手摘掉被热水雾气模糊的眼镜,我瞧见他挺直的鼻峰两侧有两个微红的压痕。他仔细擦拭着眼镜,细长的手指肤色透明,甚至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他走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下面穿的是水洗的牛仔裤。他把茶壶杯碟在我面前轻轻搁下,又替我斟了一杯茶。
“小心烫。”说完他缓缓踱回吧台。
我轻抿一口,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看他,想必是摘掉了眼镜的缘故,竟浑然不知我一直在观察他。
“你看够了没有。”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我坐直了身子,疑惑道。
“芒刺在背懂不,被人死盯着的感觉,终归是不怎么好的。”
他抬起朦胧的眼睛看我,摘掉眼镜后总感觉看他的眼睛有种不真实感,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我,还是在通过我看其他人。
“你生的好看,倒还不让人看,真不公平。”
我愤愤转过脸不去看他,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陶瓷杯身。
我听到他慢慢走进的脚步声,抬头看他从我跟前经过后,径直走到门口拉开沉重的木门,门顶的铃铛又卖力叫唤了一声。雨后的清风迫不及待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我闻到了新鲜泥土的味道和淡淡的青草香。
“倒不是不让人看,只是没人能像你这样明目张胆,你眼有刀子,我被看的心惊。”
含在嘴里的茶被他的话给呛的直咳嗽,真难受,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具辣椒的尸体一样,辣的生疼,逼的眼泪都跑出来了。
他走过来拍着我的背给我顺气,我听到他在我头顶的轻笑,猛然转身拍掉他的手,抬头愤愤望着他。我记得我是要反驳他的,但抬头的瞬间,突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忘了本来要说的话了。
“不看就不看。”我轻咳一声转头,不去看他的眼睛,他眼睛里灰蒙蒙的一片,焦距太浅,我甚至看不到光。
“你看吧,刚才你眼里没有刀子了。”他扔下一句话绕过我走进了吧台。
我趴回桌子上,盯着杯中的茉莉花出神,反复咀嚼也不能理解他说我眼里有刀子那句话什么意思。片刻后又觉得自己无趣,干脆侧身去看吧台上方挂着的液晶电视,正播放着电影。
“你失去过人?”
我突如其来的问话或许是惊到了他,他抬起朦胧的双眼疑惑地看我,可能在想为什么我会突然问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我用下巴指了指吧台上面的电视,他戴上眼镜顺着我的视线倾出大半个身子后抬头向上看,电视里的画面正停在紫霞用剑指着至尊宝。
“没有。”他仓促回答了之后就退了回去。
“那你为什么反复不停的只播这部电影?”我咄咄逼人,他再次抬眼看我,片刻后他噗的一声笑了,我不明所以。
“因为可以吸引客人啊,大家总能自作多情的在一部电影里面找自己的影子,这部电影只不过刚好把巴纳姆效应在他们身上发挥到了极致而已。大家有情怀,我有生意,各取所需。”
我感觉他人畜无害的面孔深海下突然冒出了黑色的气泡,浮至海面炸裂开来后竟是阵阵酸气。
“狡猾的营销手段。”
我小声嘟哝,大口饮了一杯茶,催促他给我加水。他拿着水壶出来,还没走到我跟前就先笑出了声,我以为他在笑我,恶狠狠问他笑什么。
“没笑你,就听到一句话。”
“什么话。”
“就刚刚电影里面菩提老祖说的啊。有一天当你发觉你爱上一个你讨厌的人,这段感情才是最要命的。”
“这有什么好笑的?”
“就想起一个人,她以前很讨厌我,但是后来喜欢上我了。”
他揭开茶壶盖子,慢慢把水壶里的开水注入到茶壶里面,上升的热气又模糊了他的镜片,我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睛。
“你也喜欢过她?”
“不算是。”
他放下水壶,在我面前坐下来。我没说话,盯着漂浮在茶壶水面上盛开的茉莉花,象牙白的颜色,晶莹剔透。
我忐忑不安,却又无比期待他接下来的故事。
“她曾经说绝对不会喜欢上像我这样的人。她这样说,我的自尊自然不甘心了,就故意经常出现在她身边,各种赖着她,让她陪我面试,让她帮我养狗,让她给我挑衣服,让她替我缝扣子,还让她陪我说话。我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吃不到糖就闹。”
他苦笑了一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继续道。
“我成功让她和周围的人都误以为我喜欢她。她的小心翼翼我知道,因为她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她可能自我控制过。不过喜欢这个东西,怎么可能隐藏的了,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喜欢,但是我装作不知道。”
“然后呢?”我看着他搁在一旁的眼镜,镜面上的雾气已经凝结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水珠。
“然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就对我说了,但我很巧妙的避过了回答。其实同一时间,我还在其他人之间周旋。我不想跟她在一起,又不想她离开。因为她的喜欢,我更加肆无忌惮,依旧赖着她,但又准确无误的在我们之间画了一条线。我给她唱杨千嬅的《野孩子》和容祖儿的《损友》,想让她能听懂歌词,明白自己应该待的位置。”
“卑鄙。”我重重放下杯子。
“当时根本不觉得,现在想来是挺卑鄙的。后来我确定了一个女朋友,她就离开了,有一天晚上,我接到她的电话,大概是喝了酒,她哭的不能自已,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却只是告诉她,没关系,过段时间就好了。”
“你喜欢过她吗?”
“我想应该是没有的,她甚至都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端起杯子准备饮茶,我猛地伸手盖住他的杯口。他诧异看着我,我想我看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刀子。
“你应该喝的是酒,而不是茶。你瞧,酒和茶都不是一个类型的。”我故意拿话酸他,他没生气,只是轻拨开我的手,饮了一口。
“以前认为酒好喝,觉得它醉心迷魂,刺激诱人,后来还是觉得茶好,虽然寡淡味浅,但却暖胃养身。”
他放下茶杯放在手里把玩,低头盯着茶杯里的茉莉花瓣。我以为他说完了,结果他又开口了。
“一开始她就应该离开的,其实她在说绝对不会喜欢上像我这样人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了。我追过很多的人,最先离开的也是我。她明知道结局,却还是着了我的道。”
“或许她的喜欢比你知道的要早。”
我听到电影里传来紫霞的声音,骗就骗吧!就象飞蛾一样,明知道会受伤,还是会扑到火上。飞蛾就这么傻!我一时眼睛发酸,鼻头发涩,感觉有泪要跑出来。
“你失去她了。”我声音有点不自然,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出来。
“没有。”他坚定的,死死的看着我。
我叹了口气,推开椅子站起来,双手撑在桌面上,从上至下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遍,你有没有失去她?”
“没有。”
他眼里突然出现一丝光,仅仅一瞬间,又消失不见,然后他低下头不再看我。
我愣神的功夫,他已经站了起来,收走了桌上的茶壶杯碟,拿着抹布细细擦拭着桌子。
“今天的茶我请了,下次你来,再算钱。”
我看他返回吧台,专心清洗着杯子,并不曾抬头看我。
良久,我才转身走到门边拎起雨桶里的伞,雨已经停了,地面却还是湿漉漉的。
我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屋内暗处的他,然后迈开了脚,却不慎一脚踏空,就这么直直落了下去,失重感四面袭来,身体的每处细胞都在叫喧着恐惧,我看到脚下的地面突然凹陷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猛地睁开眼,我惊坐起来,额头后背冒出丝丝冷汗。只是个梦而已,我平复被打乱的呼吸,拿过床头的手机,才四点多,还可以再睡会,我重新躺下来,却毫无睡意,双眼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
刚才,我做了个什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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