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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需要被唤醒。
一早,打开手机,目光及处:今日白露。脑子里闪过的是“蒹葭白露,在水一方”书生意气风发淑女风姿绰约的画面,思绪由此翩跹万里。
故乡羊镇涟水环绕,甩滩渡河,嵋山佑镇。镇子里有公学,也有私塾。偶尔外公会带我到私塾的朱老夫子屋里去坐坐,听他们谈古论今。私塾里学子并不多,加上我舅母的弟弟十四个人。
那天跟了外公再去私塾,正遇见朱老夫子摇头晃脑的在教学子们朗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对于诗经的启蒙教育我大抵是从这里有了印记,那朱老夫子并不白话拆讲诗句,“先生说了,诵读到脱口而出,其义自明。”舅母的弟弟来外公家探望姐姐,和她讲私塾里的事情,“当然,他最后也还是要给我们描绘一番景象的。”
我没有去私塾上学,父母在外地工作,他们来信说要接受正规教育,但镇上公办学堂的学风并不好,托外公想办法找找镇子周边学风浓郁一点的学校。于是,我就到了镇子一里外的道公祠中学读书。班主任语文肖剪着齐耳短发,用两枚黑发卡把耷在额前的刘海反扣在头顶上,显得她的眼神愈发严厉。她衣着干净,衣襟的左下角打了一块补丁,“今天讲《蒹葭》”,语文肖扫了一眼我们,一板一眼开始解说。我看着书,有些索然无味。
“想那河滨之洲,芦苇从夏而秋,荻花由褐渡白,水卷石击,渴慕中的窈窕伊人宛若红颜,她时而近在咫尺,时而在水一方,视线极处无时不感受到她在,直抵灵魂。”想起朱老夫子跟他的学子们描述芦花翩翩相思渺渺的动人场景,我掩不住好笑。
那日在私塾,我不仅记得了朱老夫子当时的文字临摹,还刻下了朱老夫子沟壑纵横的眼角流溢的光芒四射。
但何谓“红颜”,又或者说,在水伊人是否红颜?我无从考据,也未想考据。只知道无论是载文处世,还是道听途说,所谓“红颜”,莫过于她不见得赞成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但绝对尊重你,并对你笃信和相知。叹只叹世事沧桑,情愫幻化,天下谁人识红颜?空留下“虞姬,虞姬,奈若何?”
第一次从书本以外看到《诗经》上的句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在一个村落。我跟随了朋友之朋友的车,去观望村落迎娶习俗。女子出嫁,娘家门楹上帖着端端正正的喜联。鼓乐声声,新嫁娘泣噎不止,泪目楚楚,杯觥酒影,浑然一派和瑟之美。
我诧异于对联出于何处?新嫁娘的父亲告诉我是村子里的先生送来的贺礼。“先生?”我疑惑自语。“哦,就是老师。村里小学的乔老师。他从城里来这里教书已经二十年了。还教过我屋里的女子呢。”新嫁娘的父亲解释,抬了眼睛四处张望,说:“刚刚还看见乔老师。这一会就不见了,村子里吃流水席就是这样子,人一拨一拨地来来去去。”“没事,我不找他。”我冲新嫁娘的父亲笑了一下。
想那乔老师自然是知晓了新嫁娘誓死捍卫来的婚姻内幕,把个婚姻当战场《击鼓》了——“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古来将士沙场征战,鼓声隆隆,旌旗猎猎,满目黄沙,烽烟蔽日。多少生命就在那残酷的战争中迅疾消亡了。可是,总还有些这样的时刻,让我们遐想那个妙龄的女子啊,还在家中痴情等候;让我们遐想那个在水伊人,白露未已,苍茫眺望......或知己,或红颜。
新嫁娘和她的夫婿轰轰烈烈热恋了三年,待嫁时,斜刺里横出一个女子声称自己才是正室。新嫁娘瞬间懵了,只拿了眼神去望夫婿,见其不敢正视,心底的美好訇然坍塌,握了手边正剪“囍”字的剪刀,直没腹腔。
“我可没有这般烈性。”斜刺里横出来的女子悻然退出。
朋友们都以为新嫁娘也会退出,但她苏醒后,神态安然,只说,“婚期不能延误,不吉利。”
此刻,嫁娶之日,正在白露。
我懂得了新嫁娘的“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与夫婿初识的一幕,让她“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她在学校攻读唐宋文学,骨子里浸泡了太多太多古风长情。
“先生常说,人生常有的境遇,莫过于走出困境,再铸幻境。一腔激烈,满腹平和,要争取的都不过是对个体存在的尊重,是对幸福生活的切实追寻。”舅母的弟弟私塾读了十年书,满腹经纶的去省城倒腾塑料制品,挣得一桶金后,开了一间国学培训机构,规模不大不小,招生严苛,却宾客不绝。前些日子,他为朱老夫子写传记,落笔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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