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万古秋
(洪承畴名落孙山之作）
昨夜偶得一梦，飘飘然如轻燕，茫茫然似昏鸦。魂游离恨天外，不知天上人间。至一处，道分为二。左出者绕五彩祥瑞，幽幽渺渺， 丝丝若闻仙乐，似佩环铿锵相鸣；右出者笼惨雾迷云，昏昏默默，冥冥如临地府，似恶鬼森然相搏。心惊，惶惶然往左，不知所踪。忽觉异香扑鼻，如丝竹之悠悠，若远山之邈邈。目止处芳草满地，郁郁如晓月，艳艳如春花。于是心神方定，且惊且喜，若有若无。景行行止，有墙。墙高不见顶，一片朱红。昏昏然沿墙而行，至正门，不知其宽，不知其高，唯二金环骇然入目。扣之，门嘎然而开。 入内，一片迷雾，物不可见，声不可闻。只觉凄神寒骨，悄怆幽邃。心惧胆颤，转身欲出。正门却不见，一脉高墙。无可奈何， 畏畏怯怯，回身摸索而行。
且行且止，约百二十步，雾渐散，现白日一轮，惨淡经营。至一河边，无舟无舫，唯见寒波之淡淡，哀风之凋凋。忽有数十人遥遥而至， 隐约若送别态。既而闻击筑声，有人和之以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先为变征之声，继之商羽之奏。似杜鹃之啼血，如惊涛之拍岸。草木为之动容，江河为之叹憾。悲哉！壮哉！ 欲近前观之，人忽不见，耳畔却金鼓齐鸣，喊杀阵阵，如临战场。魂魄未定，数十骑绝尘而来，至江边落马。为先一人，身长八尺，挺九尺长枪，战马如炭，征袍似染，望江而悲歌感慨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柰何，虞兮虞兮柰若何！一时江河翻滚，乌云卷席。山川为之叹息，天地为之悲泣。歌罢，弃枪拔剑。历历之闪电，映凛凛之寒光。犹闻黄河之咆哮，不见当年之霸王。三尺青锋，一腔颈血。 骇目惊心处，迷雾又起。恍惚而前行，不觉又至一所在。但见回廊之缦缦，红妆之研研。开绿云之扰扰，揽珠帘之荧荧。入厅堂之灿烂，映满室之华光。纱窗微张，月光盈盈而入，有美人坐焉。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如瑶池之仙子，若月宫之嫦娥。余心甚喜，欲往前。忽见展朱唇，启玉齿，吐幽兰。歌曰：良宵寂寂谁来伴，惟有琵琶引兴长。如悲如泣，若怨若忧。如寒月之淡淡，似孤草之凄凄。虽天生之丽质，守冷漠之空房。可怜寂寞女儿心，拨弦独唱汉宫秋。一声幽叹，黄叶满庭。 正嗟叹处，忽起风沙。铺天盖地，日月无光。少时风息，宫墙却不见，一片黄沙。正惊异时，遥闻车轮辘辘，马鸣萧萧。抬眼望去，一行车队由远及近而来。中间一车，覆彩蓬，飘金带，壮丽非常。正不知何人坐于内。欲随之而行，人马又不见 ，眼前茫茫白雪，围一掬培塿。苍茫大地，一丘独翠。不知依依之芳草，却掩何人之香魂？举目见汉时之明月，何处觅始皇之长城？悠悠琵琶曲，凄凄塞外魂。一只南飞雁，寄得相思归。 青青孤冢，实伤我心。憭栗而前行，不觉竟踏入墓中。浮土廱蔽天日，下暗漠而无光。冥冥默默，凄凄惨惨。时闻唱诗之孤鬼，惊现吹火之妖狐。心骇，惶惶然而奔逃，不知所踪。忽一跤跌出地府，再见日光。迎面却是一枯木。佝偻形容槁，焜黄华叶衰。秋风肃肃，惊落枯叶一片。落叶飘零，人何以堪！ 悄然梦觉，唯见秋夜之漫漫，北风之烈烈。于是披衣而出，漫步寒湖之畔。霜露惨悽而交下，霰雪雰糅其增加。秋夜凄凄而百卉腓，萧风瑟瑟而草木衰。蹇淹留而踌躇，唯嗟叹而彷徨。望长风而叹息，独断绝我中肠。 想我三尺微命，一介书生。上不能报国以安民，下不能成家以立业。徒悲叹秋月，虚度春华。转眼青春已逝，潦倒半生，竟一事无成。每念及此，无不落泪而叹息。自古乱世而英雄出，安定而豪杰隐。荆柯莽夫之勇，却能以刺秦而名留青史；项羽鲁钝之才，竟能引诸候灭秦而一霸天下；明妃唯其美貌，亦能一笑鄢然而平天下乱。想我七尺须眉，凛凛丈夫。空有才学，虚怀壮志。怎奈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到头来欲效一女子而不可得。不亦悲乎！ 然是非成败，转眼成空。昔日叱咤之英雄，皆成黄土。荆柯身丧之日，可忆当日击筑之声？霸王乌江之畔，可晓身后万古之名？明妃凄凉一生，化作青冢。幽幽香魂，可知后人之感伤？我欲祭奠，酹酒一觞；冥冥英灵，可能享我烝尝？虽名留千古，于我何得？ 念及此，不亦大悲乎？ 若悲若离，彷徨良久，不觉露湿衣裳。欲归，忽寒风袭来，一叶飘零。可叹人生百年，竟如一叶。即使曾繁茂枝头，意气洋洋，终不免枯焦飘落，归于尘土。 不禁望而兴叹曰：一叶万古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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