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的声音从两条巷子之外悠悠地飘到酒馆里,酒馆不大,坐落在松城的西边,一般只有出城打完猎回来的汉子才会到这里来喝上两杯粗酒村酿。冬天的晋北白昼很短,日头在一个时辰前就已没下山去,酒客们都走了,酒馆里只剩下一位客人还在角落里饮着。
这位一身黑衣的客人让掌柜的很是不安,他试探性地凑上去,在脸上挤出点笑容:“这位爷,小店要打烊了,要不小的再送您一壶,您走着喝?”
客人低着头小口啜饮,并不为掌柜的话所动。
掌柜拿着酒壶的手停在空中进退不得,紧张得额头沁满汗珠,火炉子里烧着的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客人终于起身,却没有接过那壶酒,径直走向门外。临出门时却停了下来:“你忘了要酒钱。”
掌柜的被这沙哑的声音吓得几近魂飞,手中的酒壶摔在地上,陶器破碎的声音里,门口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一枚银毫在方才客人坐过的位置上旋转着。
晋北的冬天很冷,穷人们都早早地上炕头睡觉了,城西已经是万籁寂静,只有零星的几声犬吠。一阵劲风呼啸着刮过,将刚从酒馆出来的唐豫身上仅有的那点暖意带走,他把帽檐压低,加快了脚步。
唐豫是个刺客,今晚他要执行任务。
和城西截然相反,此时赵王府上热闹非凡,今天是赵少爷大喜的日子,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们都出动起来上门庆祝,王爷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若是能借此良机打好关系,不愁在这松城中不能发达。白天燃放的爆竹的红纸碎屑铺满了整条街道,得留待明天才允许被清扫,不然便是扫走了好运气。喜庆的大红灯笼发散出暧昧的光,映着青石地板,竟让人在这寒冬腊月里也感觉暖洋洋的。
唐豫在屋顶上看着这幅景象有点出神,恍惚间想起二十年前的日子。
像山堂所有的刺客一样,唐豫是个被收养的孤儿,三岁时被他的师傅捡回组织,八岁起开始学习各种暗杀技巧。师傅对唐豫说:“这世上有光就有影,我们山堂刺客就是影子。”山堂的刺客在满十八岁时,都要独自去执行自己的第一次暗杀任务。只有通过试炼,才能正式成为山堂的刺客。失败的人,唐豫没有见过他们回来。
唐豫的第一次任务完成得并不怎么顺利,他的目标是个富商,生意做得很大,盆满钵满的同时也挡了某些人的道,山堂既收了佣金,便要替人解忧。唐豫第一次的第一次任务,就在松城。
那晚唐豫在树上潜伏了一个半时辰,当富商的马车经过时他一跃而入,有如切纸般一刀破开厚厚的脂肪皮肉,直插入心脏,刀刃拔出时不带血迹,这样行云流水却精准致命的动作只有山堂的刺客才使得出来。但他到底是初出茅庐的新手,慌乱逃匿时被侍卫一刀劈在了背上。唐豫咬牙跃上屋顶没命地跑,只感觉背后火辣辣的疼,脚却软得迈不开步子。在失去意识前,唐豫跳进了一扇也是透着这样暧昧红光的窗子里。
“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打更的声音把唐豫拉回现实,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刺客在执行任务时是容不得半点分神的。这是他的最后一次任务,十年里他为山堂立下的汗马功劳已经足够让他退居后方了,过了今晚,他就可以金盆洗手。但金盆洗手对刺客来说是个不吉利的词,无数高手都死在了金盆洗手的前一夜,包括唐豫的师傅。唐豫从没想过那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会死,但他确实死了。后来唐豫完成了原本师傅的任务,但他始终想不懂为什么师傅竟然会败在一个自己轻松就解决掉的目标手里。
晋北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唐豫从怀里摸出一颗山堂的药丸,这是用干姜、当归、桂枝、菖蒲等药物制成的,服下之后人的手脚会暖和起来,在这寒冬腊月里出手才能凌厉如常。府上的客人不乏军旅中的好手,唐豫现在不能动手,他还要等待机会。
唐豫后来听师傅说,每一个新人试炼的时候,他的师傅都要作为“守望者”在暗处潜伏着,如果任务失败,那么就要由“守望者”来杀死“刀”,防止山堂的机密被泄露。那天晚上他被砍伤后,理应是跑不掉的,但唐豫的师傅不忍心马上动手,给了他喘息的机会。唐豫在昏迷前跳进了一个青楼妓女的房间里,妓女吓得魂飞魄散,还来不及呼救就被接踵而至的师傅杀死了。师傅狠狠抽了他两巴掌,唐豫才清醒过来。他看见蜡烛惨淡的灯光里,女人的血从胸口不断渗出来,血污在她的红色襦裙上开出一朵朵花来,唐豫问师傅你怎么在这,这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死了。师傅说,死了就死了,这个年代,人命若飞蓬,你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想这么多干什么?赶紧站起来跟我回去。唐豫记得那晚后来下了很大很大的雪,把一切都盖住了,在落脚的地方,师傅用火辣辣的酒浇在他的伤口上,他一声也没吭。
唐豫没有怪过师傅,如果不是师傅心软,自己早就该死了。他觉得自己是个鲁笨麻木的人,二十年里手上至少沾了上百条性命,他没能记下其中任何一个人,却总是梦见那个妓女的脸,梦里她的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喉咙里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低着头,对她说:“对不起。”
天空中下起鹅毛大的雪来,这恐怕是今年最冷的一天了,唐豫已经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了。热闹的景象褪去,府上的宾客们几乎散尽,剩下的也都烂醉如泥,被侍女们搀扶着进房休息。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唐豫动了,刺客是黑暗中的鱼,他从屋顶上摸下来,游到了侍卫们的身后,手起刀落之间放倒了三四个人。“救命!”一声凄厉的呼救在赵王府里漾开,鱼暴露了。唐豫有些恼怒,自己竟然会被一个端夜壶的侍女发现,飞刀脱手的同时一条性命就已香消玉殒。侍卫们打着一盏盏灯火赶来,唐豫便是那个熄灭灯火的人。“好!不愧是山堂的刺客!吃本王一刀!”背后一阵寒锋袭来,赵王爷赵允弼虽是知天命的年纪,当年却也是在尸山血海里打拼出来的万人敌,一口弧刀大开大阖,直取唐豫的左肩,唐豫身子向右微斜避开,却不转身,手中的绯刀绕了个圈,反手握刀直刺向后,这是极精巧的刀术,唐豫吃定赵允弼躲不开这招。刀虽命中,刀尖传来的震感却让唐豫知道战斗还未结束,赵允弼的锁子甲帮他挡下了这必死的一击。两人都抽刀后撤,却不急着再出手,雪花落在唐豫的刀上,马上又化成水,和着血滴下,唐豫的手微微颤抖,他感觉自己的虎口已经撕裂了。赵允弼先动了,他纵身跃起挥刀下劈,来势极凶猛,刀光如虎,气压泰山,叫人无处可躲,可唐豫竟如蛇一般跪伏在地,举刀上送。
赵允弼的血滴在唐豫的眼睛上,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竟然是烫的,唐豫是山堂最优秀的刺客,他从不失手,他该撤了。但唐豫没能站起来,他侧过头去才发现赵允弼这一刀从他的肩口没入,直劈到腹部,几乎将他劈作两个人。唐豫感觉眼皮越来越重,耳朵里传来纷乱的声音,女人的尖叫声,小孩的哭泣声,男人的怒吼声,还有箭矢撕裂衣服射入他身体的声音,他突然想起了那些被他杀死的人们的脸,还有那个妓女,她穿着那身血污的襦裙,盈盈款款地看着他。
他突然懂得了师傅说的话。
天下哀霜,人若转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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