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时候都不喜欢被回忆往事,母亲总是用调侃的方式谈我的从前,几岁的时候身上总是很脏,跳到水里能弄脏一条河,跟人打架也总是输,所有的弱小天真,在她眼里都是可爱的萤火虫一样的光芒。这是母爱,你没办法。
如果允许我自己回忆,把记忆一寸寸地溯回,像是撑着船的夫子去拾那些漂泊的浮萍,就会想起十几年前的往事。十几年,一转眼都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去回忆了。
昨天我在公园里晒太阳,无所事事,给林打电话,他说小孩再过一个月就要出生了,准备认你作干爸啊。我说啊?
啊?我们都到了当爸的年纪了么。我举起左手来看看自己,仍很健壮,拇指上的创可贴也一点也不影响整体的完美,它很大了,足够将另一只手包裹得牢牢实实。我问林,准备好了么?他笑,我们都知道,任何人这时候都是迎难而上。
所以我忆起来路,想起最开始的时候,我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去学校,夜来香的花香弥漫在山坡上,我看见山,看见河,看见鱼在水底,我相信一切。我至今仍喜欢当时的勇敢。
我的第一个学校在山脚下,教室里听得见河水流淌的声音,分得清是哪块石头被拍打着。学校是一排老房子,很有些年头了,青黑色的瓦顶,常有松鼠和鹭鸟坐在上面,看我们,一群六七岁的孩子打闹,声音比宽宽的河流更响。
我觉得那时候的好在于,我们的世界虽然只有巴掌小,却也觉得很大,一起上学的孩子,没有彼此猜忌怨恨的,甚至不知道,人的情感可以如此纠缠复杂。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可以把她的辫子绑在桌腿上,她发现了也只是 转过头狠狠瞪你一眼的人。
学校的操场边上有一排垂杨柳,很高,往往,抬起头会把天空给我们挡住。学校背后,是一棵上百年的银杏树,据说选址的时候就是看中了它。我觉得那个选址的人真是诗意又善良,矮矮的一排房子被一颗古树庇盖,也不砍走它。直到很多年以后,当时的人提起那颗树也还是回忆万千,我们都说,真是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银杏树了。后来我到文殊院,看到园林里粗壮的银杏,还在心里告诉十几年前的那棵:它们都是弟弟。
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父辈的老师,一个长着鹰钩鼻、高大英挺的老人,那时候他不过五六十岁,银发,脸上骨骼有致,是那种看得出年轻时候很英俊的老人,因为是退伍军人的缘故,他喜欢打猎,一双眼睛也像猎人一样时常闪烁着机敏而祥和的光芒,他常拎着自己的猎枪,带一条狗在学校的后山上打猎,我们上课的时间,是他看着手腕上的表,然后去敲一口钟,那口钟挂在他的门楣上,我们都够不着。有时候他打猎走远了,我们就站在银杏树下喊,黄老师,回来上课了。那么粗的树,我们五个小朋友牵起手来才能合抱住,它也不允许任何人爬上去。
我从来没有像那时候那样喜欢上课,也没有遇见那么让人喜欢的老师。
有时候他带着我们男孩,在山上追松鼠,教我们把松鼠赶到一颗孤立的树上,它就没办法跳到别的树上。有时候他拎着枪走过操场,看到在地上捉虫的麻雀,冷不丁地放一枪把人家吓出心脏病,然后哈哈大笑着走过来给我们上课,那些鸟先被吓一个踉跄,然后才匆忙飞起来。
我们午间,从小道走到河里去吃饭,厨房有阿姨把我们带的饭热好,下课后我们去认领,然后拿着到水里去。赤脚坐在石头上,河水刚能过膝,除了汛期,它都是一条温和的河流,也像一个小孩。有人发现了水里的鱼和螃蟹,吃着饭的女孩们就跑过去,看男孩们游到水里去捉,我们那些男孩,似乎生下来就会游泳,都是这条温柔的河教会的。
很多童年挚友,都带着血缘,上学放学的路上,走着去,路过谁的家门,就大声喊他的名字,一直喊到他急忙拎着书包跑出来,或者是被打搅了清梦的家人从窗户探出头来,没好气地说,他早就走了,你们再喊,就要迟到了!
可迟到是常有的事,黄老师常常堵着我们第二节课才到几个顽皮孩子,指着表无可奈何地说,就是爬,也早该到了吧?
但沿途真的太好玩了,路边的山上不是结着樱桃,就是长着桑葚,我们总是说再不吃掉,就要过季了,可这样过季,总有那样又长出来,同学家的草莓,苹果,桃,还没熟透就被我们摘个精光。
冬天有很厚的雪,山际与山下,白茫茫的一片,每早走过,前方是白纸一般的干净,后方是我们脚印的涂鸦,手冷的女孩争相把手塞到我的棉衣兜里,挤得慌,但暖和。
后来我差不多十年没见过大雪,去年家乡又大雪,我在学校忙期末作业,回到家乡的朋友给我发了一张照片,小时候的公路又被雪覆盖,她的脚印孤零零的,那些弄雪的孩子早已天各一方。
儿时的雪天里深深浅浅,竟不知不觉就过了二十年。
夏天是摸鱼的季节,光着膀子的男孩和穿着短裙的女孩,拿着网兜和水桶,沿着河流去找那些机灵的鱼和湫,更多的时候是在水里和鱼游了一整天的泳。阳光永远不晒,山风清清爽爽,天空干净得接近纯蓝。
没有人会刻意去娱乐,因为生活本身就无忧无虑,是由快乐填充起来的,多年后我认识许多人,用昂贵的奢侈品和享乐的消费来令自己快乐,多少有些不理解。我最快乐的时候,是一条黄狗陪着,坐在天幕底下读书,下起雨来,路的尽头有人撑伞来接我。
前两年我回到故乡,专程去到小时候的学校,我转校很多,但最喜欢的是这座。它已经破败了,松松垮垮的,桌椅被清理走,估计是烧火了,教室的地上还有粉笔灰和我熟悉的坑洼,墙上的大字,和我梦里的如出一辙。
那棵银杏树还是高大,但已经被某年的山石滚落震断了树梢,显得光秃秃的。山上修一条公路,一块巨大的山石松动了,朝着学校俯冲下去,但是它挡在学校的前面,让巨石撞击,巨大的冲力使树梢断裂,它像个秃了头的耄耋老者。
其实我想问问它,为什么要挡住呢,它以为那些孩子还会回去么,它舍不得么。我也是。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深知人始终是要长大的,离别是主旋律,它会一直在我们一生的所有路途,作为背景音鸣奏着。就走吧,像所有人一样离开。只是我总是想起,我曾经是个孩子,我记得很清楚。
多年以后我在城市里兜兜转转,每次笑着流泪,每次事与愿违,每次美好的失落了,我总是想起从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也曾很快乐。所以尽管再见了,尽管回不去,童年和故乡也一直在心底,它在治愈着我。
关于黄老师,还有件趣事。某次他喝醉了酒,到教室来上课时,手里拿着一张我的试卷,我已经忘了到底是考了多少,让他那么高兴,他搭着我的肩,跟所有人说这个孩子很聪明,以后,会很厉害。我觉得不论我考多少,都不值得他这样的夸奖。那以后没有人再这样夸奖过,我也一直一文不名。
在中学的时候,我在异地听说他罹患恶疾,已经到了晚期,几个月以后,我回到家乡,准备去看望他,却被告知,他已去世好久了。
曾听人说,我的乳名,其实就是黄老师起的,因为是我爸爸的老师,又是个医生,我出生的时候他来看我,给我起了名字。我喜欢他给起的名字,所有的长辈,至今叫我,依然是那个乳名,虽然和我的姓名已经相去甚远了。
有朝一日,背靠黄土,面朝星空,检点一生。你啊你,可对得起古老的银杏、温柔的河流,和那个给你名字的老师?
昔我往矣•幼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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