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乔松坐在简陋的铁架床上,四处张望着。一旁的美东也跟着他的目光,望向宿舍里已经发黄的白墙,望向墙上挂着的浅蓝的肥大羽绒服,望向天花板上的脏黑的大灯泡。美东说道:“这边宿舍就这样子。”又补了一句:“龙华那边的宿舍比这儿好多了吧?”乔松望着美东,笑着说道:“商州这儿的宿舍比我们那边好多了。”又拍了拍床,拍得金属床架哐哐响着。美东望着乔松,一会儿就没话了,沉默了一阵。乔松一只手扯着自己绣着鸳鸯泛着清香的被子,不觉低头,失了神一样望着自己扯被子这一动作。好一会儿,乔松才问道:“我们班上读书谁最厉害?”美东笑起来,说道:“鱼生。全班第一,全校前几名。”乔松笑一笑,说道:“那你呢?”美东笑起来,说道:“我也是名列前茅——如果排名倒着来的话。”两人都笑了。美东又指了一指角落里一张床,说道:“那是他的床。”乔松向那床望去,它在最靠里的角落,不十分显眼。床上有黑色的帘子,已经收拢在床头了。一张灰色的薄被子,一看就知道是政府发放的。被子折叠得不是很漂亮,靠墙那边要高出好大一截,乔松仔细一看,才看见那被子下面有一册册书,显然不是课本。床垫着磨得发亮的宽大草席子,席子上铺一张泥红薄床单,床单短小,不完全合床,没能完全盖住那草席子。一阵冷风从门外吹来,乔松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乔松说道:“好冷啊。”又说道:“他人怎么样呢?”美东说道:“他人很好啊,聪明,对人很热情、很好,就是有时候太专注他自己的事,不会理旁边的人。”乔松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美东拍了拍他,说道:“没事,你有什么问题尽管找他好了,他和我是好朋友,真的。”乔松望着美东,笑一笑。美东站起来,说道:“你才转过来读书,怎么样,要不要现在带你去教室看一看?”乔松点一点头,也起身,说道:“好啊。”
乔松和美东都读初三,初三第一学期期中的时候,乔松从龙华镇初中转过来的。龙华镇教育搞得实在糟糕,而临近的商州镇的教育事业却发展得很好。乔松本性纯良,可是环境是那样,他总免不了会受感染。旷课虽然不敢,但是上课听不进去,打瞌睡,晚上去网吧上网,有空就去爬八仙山玩,以至于学习成绩很差,眼看升学无望。乔松也很想努力,然后考上好的高中,给辛苦的母亲一个满意的学习成绩,可是每每在诱惑面前,他都屈服了。所以母亲决定让他转学,希望他能改掉不好的习惯,努力上进。
他们两个人从宿舍出来,从那片老宿舍区穿过。老宿舍是红砖砌成的,墙上刷着石灰粉。年深日长,好些地方石灰粉掉了,漏出了霜红的砖,而漏出来的砖也被风化掉了一层。乔松说道:“这宿舍怎么还没有拆除呢?”美东说道:“我也不知道。”又说道:“以前我们还住过这里呢。”走了一会儿,到了一间宿舍的前面,美东说道:“就是这儿。”又说道:“鱼生也住过这儿呢。”他们俩站在窗前面。那窗由竖着的长木头做成,每根长木头之间隔有长木头宽度的距离。这样的木窗总让人联想到电视剧里的牢房。木头也老了,好些地方已经松动了,用铁丝缠了几圈箍着,那铁丝也锈了。木头上有用小刀刻的“早”、“日”、“宿舍”、“逼”之类的字词,还有用笔写的字,还有墨水痕迹,还有不知道什么弄的脏污的黑迹子。从窗子里看进去,老宿舍一片黑黢黢的,真的有点儿像牢房,里面困着叫人恐惧的罪犯。然而宿舍里空空如也,水泥地板上只单单的有一块横木、两根竹条、几片碎瓦片和一些纸张。美东笑说道:“里面什么也没有了。”乔松回说道:“就是。”
他们走下一级级石阶,在宽大的水泥路上走着。水泥路一侧是老宿舍,一侧是同老宿舍一样老的教师公寓。走了没多久,到了宿舍区的大门。美东指了指教师公寓最靠外的一间屋子的一扇紧闭的窗户,说道:“这是小卖部,晚上下晚自习可以在这儿买麻辣吃。”又指了指大门,说道:“晚自习后半个小时就关大门,自习后一个小时后关小门。早上六点钟开小门,六点半开大门。”乔松点一点头,说道:“好的。”出了宿舍区大门,水泥路急转了弯,在转弯的过程中又下降了两三米高度。然后水泥路变平坦,左侧是学校,右侧是一个农家池塘。在学校大门附近,水泥路一侧,有一栋四层的水泥房,第一层摆着小吃,卖冰粉、凉粉、凉糕和麻辣等。
他们还没到教室,风风火火跑来一个人,从乔松身边撞了过去。乔松和美东都停了下来,扭头望着那个人,那个人还在往前跑,一边跑,一边扭头对美东说道:“不好意思哈。”然后转身,继续跑着,嘴里还在说着什么,但是已经没人听得清了。乔松说道:“那是谁?”美东笑着说道:“他就是鱼生。”又解释道:“他安静的时候很安静的,别人不能打扰;激动的时候,就像这个样子,完全像个疯子。”乔松哈哈大笑着,说道:“奇人。”美东说道:“就是奇人。”
02
晚上回宿舍,乔松都已经躺在了床上,才看见鱼生回宿舍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应该不是课本。鱼生在门前停了一会儿,避让提着水桶去厕所倒水的同学。乔松看见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袖口烂了,吊着一块破布,裤子有点脏。他整个人瘦瘦的,像是营养不良。左边额头有一块隆起,不是很明显的;右边额头有一道指甲长的疤痕。有那么一刻,乔松觉得他额头上是生着角,一只在隆起的下面藏着,一只在疤痕下面藏着。鱼生的眼很大,标准美人眼——尽管他是男生。他鼻子有些坍,厚嘴唇,面目清秀。乔松见他进了宿舍,也没和人打招呼,径直到了自己床边,然后把书扔到床上。然后他开始脱鞋,脱完鞋,拿着牙膏牙刷和杯子,出了宿舍。等他再次回宿舍,宿舍的灯已经被学校统一灭掉了。他脱衣服脱裤子,上床睡觉。
“鱼生像是不会说话一样”,乔松这样默默想着。这个时候,同学们玩手机的玩手机,聊天的聊天,吃零食的吃零食,打闹的打闹。美东就睡在离乔松不远的一张床上,美东对乔松说道:“乔松,这么闹,还习惯吧?”乔松虽然心里有点不安逸,可他还是说道:“还行。我们那边宿舍也一样,睡得晚。”美东说着,嘴里嚼着东西,在暗里问道:“你吃不吃麻辣?”乔松笑道:“算了,都刷了牙了。”美东应了一声,就没再言语。宿舍闹腾了四十多分钟,才消停下来,乔松也渐渐入眠。一会儿,听见有人起床的声音。乔松睁眼,看见鱼生开了门,出宿舍去了。一会儿他又回了来,轻轻关好宿舍门,他扫视了一眼宿舍,才安安静静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乔松心里闪过一个想法:到底是他一直没睡着呢,还是他已经睡醒了一觉了?不过乔松没有多想,因为他太困了,一会儿自己就睡着了。
恍恍惚惚觉得有人在穿衣服,乔松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等他睁开眼来,才发现不是梦,鱼生已经起床了,拿着杯子洗脸帕等出了宿舍。乔松两眼惺忪,朝宿舍阳台望去。外面黑乌乌一片,只有远处孤零的朦胧灯光。远处传来鸡鸣声,那声音像是来自梦乡,叫人觉得真假难辨。等鱼生回来,乔松艰难支起身子,低声问道:“几点钟了?”鱼生在暗里定了一定,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还早呢,没到六点。”乔松“哦”了一声,像是泥鳅一样滑进被窝深处。鱼生问道:“你是新转来的,叫乔松?”乔松回答道:“嗯,是的。”鱼生“嗯”了一声。拿着书就要出宿舍。乔松说道:“这么早就去学习?”鱼生说了句“嗯”,就出了宿舍,轻轻拉上了门。
乔松起床来,觉得头有一点痛,觉得自己是感冒了,就问美东镇上哪儿有药店。美东说自己没去过药店,不知道哪有。这个时候还没有上早自习,他们俩到了校门口,远远就听见教室里鱼生的读诗声。乔松道:“鱼生好努力啊,那么早起床。”美东说道:“那当然。”四下望了一望,说道:“他是个孤儿,跟着他外婆。他外婆家就只有他外婆一个人,没有舅舅那些。”乔松长长“哦”了一声。美东笑道:“但是我觉得并不是他家里穷,他才那么努力,可能他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乔松点一点头,表示赞同。美东突然说道:“咦,我记得鱼生可能知道哪有药店,以前他感冒时去买过药。”乔松说道:“那待会儿请他帮忙。”
他俩进了教室,看见鱼生正在读课本上的诗,也不管有人进教室,也不管有人在吃东西,他只读他的诗。他们俩走到鱼生桌旁,美东一只手压着鱼生的书,笑着说道:“该休息了。”鱼生舒了一口气,笑说道:“是该休息了。”又说道:“今天你比以往起的早一点。看来考高中有希望了。”美东看一看讲台上挂着的表,上面是七点十二分,美东笑道:“嘿嘿,我也有努力的一天啊。没准我还能考个最好的高中呢?”美东这“嘿嘿”,笑的有一点儿阴险,但是他实在不阴险,因而听来觉得特别搞笑。鱼生饶有兴致地望着美东,说道:“那你去读书啊。”美东才指着乔松说道:“他是新转来的,你也知道了,叫乔松。他感冒了,下了早自习你带他去药店买药嘛,我找不到药店,没去过。”鱼生望着乔松,笑着说道:“好啊。”乔松说道:“那先谢谢你了。”鱼生哈哈笑着,说道:“这么讲礼貌。”美东以他“嘿嘿”的幽默,睁大了眼,摆着那灵活的双臂,摇着身子,吐着舌头,像一只机械猴子,说道:“不然呢?”鱼生“噗”一声笑了起来,乔松也忍不住捂着嘴笑起来,美东那浓浓的眉毛一弯,嘴唇一翘,也笑了起来。好一会儿,鱼生才笑着嗔着说道:“好了好了,快滚回座位上,安安心心学习去。”
他们是七点四十上早自习,早自习只有英语和语文两科,都是用来晨读,上到八点二十。八点二十到九点钟吃早餐,九点钟开始上正堂课。下了早自习,学生们像是潮水一样汹涌朝食堂去,那猛烈的脚步声仿佛能把大地震得抖一抖。鱼生到了乔松座位前,笑着说道:“每次吃饭的时候都这样。他们就像是海边的红螃蟹一样。”乔松从座位上起来,说道:“跑的好快。”鱼生见乔松桌上有一个精致的笔记薄,然后鱼生的头就像是机械的头颅一样,对着那笔记薄,转了好大一圈。一旁的乔松只瞪大了眼。一会儿,鱼生的头转回来,说道:“这个笔记薄真精致。”又说道:“走吧,去药店。”
他们出了学校,鱼生问道:“我知道两个卖药的地方,一个是镇医院,一个是康贝大药房。感觉镇医院很正规,但是可能要贵一些,也许要排队,那儿还很冷。康贝大药房宽敞亮堂,买药比较方便,价格也相对便宜,你要去哪?”乔松说道:“不想去镇医院。”鱼生笑道:“嘿,我也不想去镇医院。”于是他们去了康贝大药房。药房没开门,干净的银青色的铁卷帘门上稳稳贴着一张纸,上面印着漂亮的墨字:营业时间: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鱼生的嘴嘟成一个圆形,说道:“哦,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啊。”又说道:“去镇医院?”乔松道:“算了,待会儿我自己来买吧。我找得到了。”鱼生睁一睁眼,说道:“那好。”顿了一会儿,说道:“那我现在回食堂吃饭,你要去吗?”乔松说道:“我不去。我请你吃早饭吧,我们在街上吃。”鱼生道:“为什么要请我?”乔松道:“你带我找药店啊。”鱼生说道:“药店没开门。”乔松说道:“没关系,你带到了。”鱼生又说:“在外面吃比食堂贵。”乔松说道:“我有钱。”又说道:“我们走吧。”鱼生带着将信将疑的表情,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乔松推着鱼生,一齐朝街上面馆去。
进了一家面馆,乔松道:“你想吃什么?”鱼生转着眼珠,说道:“包子稀饭。”乔松笑道:“不行。”看了一会儿墙上贴着的像海报一样的菜单,说道:“我们吃面吧。”又问道:“你吃几两面?”鱼生道:“一两不够。”乔松就对卖面的人说道:“老板,两碗二两的燃面。”卖面的人是个结实的中年妇女,胸前系着白围腰,有些发黄了,她正在一口大锅面前操勺弄筷。锅里滚滚的水冒起腾腾的热气,她如在云雾之中,却头也不会,高高应了一声“要得”。
鱼生看见几个班里的同学来面馆吃早饭,他们向他打招呼,鱼生应酬地应着,然后那些同学进了面馆里面坐下,之后鱼生他俩个就没和那几个人说话。乔松问:“那是我们班的吗?”鱼生说道:“是啊,他们经常到街上来吃饭的。”乔松“哦”了一声,说道:“那么他们还是比较有钱的。”鱼生点一点头,没有应答。面端了上来,鱼生望了一会儿面,才吃起面来。乔松道:“面还真好吃。”鱼生说道:“当然。”鱼生吃的比较慢,细嚼慢咽的,乔松以为他一向都是这样的,斯斯文文,后来乔松才发现并不是。鱼生只是很珍惜那面,才吃的慢的。
在那之后,慢慢地,乔松向鱼生请教课本上的问题。慢慢地,他、鱼生和美东,一起去吃饭,一起读书。当然,鱼生还是一个人起床,因为他起的太早了。
03
学校周五下午放假,周日只上晚自习。冬天的一个星期,因为一些原因,乔松周六就来到了学校。乔松一个人无聊,在街上逛着,猛然想起鱼生告诉过他,商州镇边上有一条小河,河边风景很不错。那是他们认识不久的时候鱼生对他说的,现在万物凋零,也许就没什么好风景了。不过乔松无聊,本着一点好奇心,就去河边看看。
顺着镇上的大公路走,走到一个石桥,石桥下就是鱼生跟他讲起的那条河。乔松走到桥中央,站在桥上,逆河而望。弯弯的清脆的竹子一勾勾卷入他眼中,清澈的小河直直,慢慢变小,慢慢消失在山间。河水里倒映着蓝天和河两边的竹子、树林。就在不远处,有一个小型拦水坝,将青绿的水拦住,水漫了出来,在倾斜的坝上如珠玉一样纷纷滚落。乔松畅快地吐了一口气,才从桥上下去,顺着河边小路逆河走着。
河边枫树已经落光了漂亮的叶子,枝条干枯,零零散布于清淡的天际。可以想象,夏来满树绿叶,繁茂如一座亭子;秋来霜叶层层,迷醉人心灵。乔松继续往前,看见一坡一坡的低矮梨树,也是叶子少有。不过还是能想象到春来时满坡雪白的花,蜂蝶曼舞;夏秋时满树的果,黄橙橙金灿灿。
正走着,耳边传来“嘟嘟”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射箭。乔松没有见过人射箭,只是在电视上见过,一支箭破空而出,所配的音就是“嘟嘟”的。乔松四下张望,终于在远处的河边看见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男孩子身子站得笔直,一手拿着一只大弓,一手捏着弓弦,弓弦猛张,一下子弹去,“嘟”一声传了来。可是令乔松惊讶的是,只有弓,并没有箭,没有看见射出的箭,也没看见男孩子手里有箭,也没有看见男孩子身上挂着箭。乔松近视,那天刚好没有戴眼镜,所以并没能认出那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觉得那个人是鱼生,尽管他在否定,想着鱼生正在离这儿三个小时山路路程的山村里。
乔松觉得奇怪,就朝那个男孩子走了过去。走进了,才发现那个人就是鱼生。乔松既惊奇,又觉得不惊奇。惊奇是竟然真是鱼生,不惊奇是因为他一看见那个人就觉得那人是鱼生。鱼生没有发现他,仍旧手捏弓弦,在那儿射没有箭的箭。
乔松看见在鱼生脚边不远的草地上蜷曲着一只黑狗。黑狗的毛,就像是用久的棉被一样。黑狗的眼闭着,冷风阵阵,它瑟瑟抖着。乔松很好奇,那狗不在温暖安逸的地方睡,没在哪怕是一棵树下睡,偏偏在这河边的冷冷的草地上睡,偏偏在这冷风中睡。乔松看那只狗的时候,听见鱼生说:“乔松,是你啊。”乔松抬起头来,说道:“你在干嘛啊?”鱼生没有回头,依旧射他的箭,说道:“练习射箭啊。”乔松默不作声,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箭也能练习吗?”鱼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乔松,极其坚定地说:“怎么不能?”又笑着说道:“没有箭也可以练习射箭的,何况我有箭。”顿了一会儿,鱼生说道:“只是你们看不见我的箭。”乔松咽了口水,说道:“你没事吧?”鱼生笑道:“当然没事,你以为我脑子有问题?”乔松说道:“你的话,我是不太能懂。”鱼生向乔松招一招手,说道:“你过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看看到底有没有箭。”乔松觉得莫名其妙,可他还是照鱼生说的做了。
他看见鱼生竖起弓,手握住弓弦,一下子弓满,却没有箭。鱼生轻声说道:“不要眨眼。”可是刚说完,乔松就眨了眼,这一瞬间,就有一支箭搭在了弓上。乔松睁大了眼,表示不相信。他擦自己的眼睛,再看,箭又没了。他松了一口气,鱼生笑道:“你别把手拿开啊,不然你是看不见箭的。”乔松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缓缓把手放到鱼生肩上,那支箭渐渐出现,渐渐清晰。那是一支银色的箭,箭上有奇妙的纹路。然后他看见箭从鱼生的弓里射出,带着一条彗星一样的光尾,飞到河对面,穿过河对面的山坡,冲向未知的黑暗,到了群星灿烂的地方,然后,乔松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喂,醒醒,醒醒。”乔松听见鱼生的声音,张开眼来,看见鱼生正低头对着他。乔松起身,他自己还在河边。乔松望河,又向四周扫视。那条黑狗还在,寒风猎猎,而它不住颤抖着。乔松道:“我怎么了?”鱼生说道:“你晕了。”乔松说道:“我看见了你的箭。然后,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鱼生笑道:“不错,你能看得见那箭。”乔松道:“咦,你的弓呢?”鱼生神秘一笑,说道:“不可说,不可说。”乔松脑子里嗡嗡直响,说道:“我感觉世界凌乱了。”鱼生哈哈大笑道:“有什么好凌乱的。你不就是看见了你看不见的箭嘛。”
乔松又问:“你的箭能射多远?”鱼生回答:“无穷远。”鱼生又说道:“不过目前只能射一光年。”乔松哈哈笑道:“总觉得我在做一个梦,好心烦。”鱼生道:“我也觉得我在做梦呢。不过呢,这是真实存在的。你只是觉得它陌生,觉得不可理解。”又说道:“你可以认为,我的箭是理想,是真理,是一种追求。你只是不明白,你只是不知道。”乔松笑一笑,揉一揉脑袋,说道:“这样说也行啊。比如你做很多事,我都不太明白,我也不知道那是干嘛的。那也算是箭?”鱼生笑着,点一点头。
04
转眼春天来临,万山春意,漫野鲜花。河水澄净,可见游鱼尾尾。河中倒映着翠色的竹子,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玉白的云朵,也倒映着嫩黄的新树叶和五颜六色的花朵。河边的枯草已经油绿一片,长长宽宽,顺风飘摇,看起来极其柔软。在草丛不远处,鱼生手握大弓,正在专心地练着箭。他练箭的时候,两眼炯炯,整个人完全被那眼神摄去,使他看起来丝毫不能觉察到外界的什么。他每射出一箭,“嘟”的破空声便传开来。破空声像是最美妙的乐音,,在这山河间久久回荡。突然,破空声里夹了一声“嘶”一样的杂音,鱼生整个人静止在那里。弓保持着没被拉开的状态,鱼生的手还在弓弦上,他眉头紧皱,眼神悲戚。好一会儿,鱼生才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在不远处看课本的乔松。乔松听到了那一声杂音,他原本是聚精会神地看书的,这会儿却在思考什么。乔松抬起头来,说道:“怎么了?”鱼生笑一笑,说道:“没什么。”他把弓扔进河里,伸了伸手臂,伸懒腰一样,然后说道:“今天练累了,不练了。”说着把眼去看乔松手里的课本。乔松合上课本,说道:“我也看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鱼生点一点头,两个人就往学校走。
他们两个走着,却都沉默着。鱼生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乔松平视前方,眼神也不大集中,脑子里也在想事情。乔松听见鱼生低声说:“哎,好难。”乔松问道:“怎么难了?”鱼生抬起头来,无奈地笑着,说道:“你知道吗,我以前给你说我能射一光年远,其实没有那么远。后来才能射那么远的,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我还是只能射一光年,一点进步都没有。”乔松说道:“没事的,你能射得更远的。”鱼生望着空气,说着:“我见过很多箭,有的射了十几光年,有的射了几百光年,有的,我不知道它究竟射了多少光年,但是我知道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又泄气地说道:“可我还停留在一光年的程度上。”乔松说道:“你一定能射到十光年、百光年甚至无穷远的,你一定会做到的。”鱼生哈哈大笑道:“对,一定会的。”
乔松笑得很诡异,说道:“镇上开了一家射箭店,要不要去试一试?”鱼生也诡异地笑着,说道:“我可不会射那种箭。”乔松说道:“不一定。”他们俩去了那家新开的也是镇上唯一的射箭店。
站在射击场上,鱼生站得笔挺挺,像是最出色的勇士。他一手握弓,一手扣弦,双眼生光,对着前面的靶子。鱼生曾经对乔松说过百步穿杨的故事,说过飞将军李广射石的故事,当然也讲过后羿射日的传说。此刻,乔松觉得鱼生是一个神箭手,鱼生就是弯弓射日的后羿。可是当鱼生射出的箭歪歪朝空中飞去,在半空打一个滚,颓然落在离靶子老远的地方的时候,乔松差点笑了出来。这时候鱼生自己倒是笑了,说道:“射箭也是要有本事的啊。”乔松笑道:“你刚才射出的箭就像是一只母鸡,在那儿扑腾着学鸟飞,结果只能滑稽地扑落到地上。”鱼生笑着,吐了吐舌头。乔松接过鱼生手里的弓,取了一支箭,一射,就射中了靶心。鱼生叫道:“飞将军再世。”乔松做着鬼脸,说道:“岂止啊,请叫我神箭手。”鱼生笑着,不说话。很快他们就离开了射箭店。
出了店门,鱼生自言自语,说道:“我该怎么办呢,该怎么办啊,怎么办。”乔松想安慰鱼生,可是鱼生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乔松根本无法进入,只能凄然站在原地,看着鱼生满含着绝望的身影渐渐远去。
上课的时候,乔松看见鱼生在认真听课,可是乔松能感觉到,鱼生的“认真”和以前的“认真”是不同的,从前的“认真”,是用十二分精神听课,而现在,顶多只有一半的心思在听课。他们三人一起去吃饭,在石阶上走,乔松总担心鱼生一个不小心就会摔倒,而事实上,有好几次鱼生都被石阶给绊到了,虽然并没有摔倒。没过多久,原本消瘦的鱼生更加消瘦,仿佛是有什么抽掉了他身上许多的血肉一样。
有一天下午,体育课之后,鱼生躺在床上精疲力竭。乔松说道:“怎么还在为箭的事烦恼?”鱼生说道:“我只想射的更远,可是就是不能突破。我觉得有一种火烧在我心头,时时刻刻折磨着我,如果我不能突破,那么这火会把我折磨死的。”乔松站起来,走到鱼生床边,望着鱼生,说道:“你那箭有什么用?又不能吃。”鱼生“啊”了一声,很不相信地说道:“你说什么?”乔松说道:“我是说,你那箭屁用都没有。你在上面下功夫,还不如在学习上下功夫。”鱼生说道:“你,没有见过它的秒处吗?”乔松道:“只是好看,真的没什么用。”鱼生要站起来,一手扯着乔松,说道:“走,我现在就给你看,那箭有什么用。”乔松把鱼生推开,说道:“我才不想看,毫无用处的东西。”鱼生“哇”一声哭出来,骂道:“滚,别跟我说话。”乔松去拉鱼生,鱼生狠狠打了乔松一拳,骂道:“滚啊,别再和我说话。”这是乔松第一次听见鱼生骂人,第一次知道鱼生生气。乔松也生气起来,说道:“好,不说话就不说话!”说着就出了宿舍。
鱼生起先哭的还有一点声音,后来就没声了,只是泪水长流,把脸也哭湿了,他不得不用帕子包住脸。他在那儿哭,身上搭着被子。后来听见有人进宿舍,是两个人。那两个人先是说话很大声的,后来他们发现了鱼生,一个说道:“说小声点,他在睡觉。”那两个人果然把说话声压低了。那两个人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宿舍又变得冷寂起来。鱼生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晚自习都下了。鱼生去洗漱,碰见了乔松,也只当没看见,乔松也当没看见他。
第二天,鱼生恢复了以往的精神,努力学习起来。
05
不久,有职中来学校招人。一辆辆职中大巴源源不断地来,接走一车又一车的觉得自己不能考上好的高中的学生。有一天中午,太阳照得老高,鱼生站在校门外一辆大巴车前面,望着那车。车上满满是学生,车下是送别的人。美东站在乔松身边,顺着鱼生的眼看过去,车下三个女学生正在和车里一个女生道别。车上那个女生看起来体格娇小,面庞清秀白净,头发弯弯长长,眼眸明丽动人。她正挤着晶莹的泪花,和车下人拉着手。车下那三个女孩子,眼里也满含泪水,说着“一路走好”、“我们再联系”之类的话。
美东笑道:“那个女同学很漂亮。”鱼生点一点头,满眼失落,说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美东问道:“你认识她吗?”鱼生说道:“不认识。”
鱼生的确不认识她,他只是见过她很多次。早晨,他第一个到教室,一个人开灯,把教室从黑暗的深渊里拯救出来。他翻开书籍,把困在书本里的文字灵魂释放出来……但他无法拯救孤独和寒冷……他念书的时候,她从窗边经过,他会扭头望向窗外,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一间教室前或者走廊尽头的楼梯口。课间,同学们尽情顽斗,他在用功,他听见她的声音,他会停下来,闭上双眼,双手撑着下巴,像在听天籁一样,显露出极其享受极其满足的神情。晚间,他看见她在树下的婀娜影子,宛如月中之子,舞着动人的舞步……他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他,也许她在全校成绩排名上见过他的名字,从学生的口里知道他的某些事迹,可是,他不认识她……
美东笑着说道:“他们怎么这么容易动感情,你看他们哭了。”果然,那四个女孩子再也忍不住,泪水直流,哭声渐大。美东叹了一口气,摆一摆手,说道:“女孩子就是这样。”这个时候乔松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推着美东的肩膀,说道:“噢,你们在看美女啊?”美东把手掌放在眼上,像《西游记》里六小龄童演绎的孙悟空一样在寻看什么一样。说道:“美女,美女在哪里?”两个人被美东逗笑了,鱼生说道:“喏,那一车大美女。”乔松没说什么,他和鱼生之间的矛盾,并没有解开。他们三个人还是和从前一样,只不过乔松和鱼生一直不直接说话,都是借美东的口来和对方对话。美东也知道乔松和鱼生吵架了,可是他却没打算做什么让他们俩和好。
在经过大巴车的时候,鱼生是望着那个女孩子的。他的眼里饱含深情,依依不舍,他可能觉得那个女孩子也这样望着他,实际上,那个女孩子看也没看他一眼。
没过多久,一向幽默而乐观的美东,宣告自己要去职中读,不准备考高中了。起先鱼生坚决反对,可是当美东眼泪汪汪说自己成绩如何如何不好,说自己再怎么努力,也是徒然——考上了高中,也是混天过日,考大学无望。鱼生见他说得那样悲绝,那样肯肯,鱼生才说:“考不考高中是你的事,你选择什么,我都支持。”可是鱼生说完这话就走开了,剩下乔松和美东两人,计划去职中读书的种种。
那天下午,鱼生一个人在河边练箭。乔松和美东一起,从满布青草的小路上慢慢走了来。美东有听乔松说过鱼生在河上练箭,可是他都没来过,这一次他才看见鱼生真的在河上练箭,也看见鱼生手里没有箭,只有弓。
鱼生说道:“美东,你把你的手放在我肩膀上,看一看我有没有箭。”美东把手放在鱼生肩膀上,像乔松那时候看箭一样,可是,美东没有看见箭。美东失望地说:“什么也看不到。”鱼生把弓扔进河里,平静的河面惊起一圈一圈涟漪,那水涟漪,荡阿荡,荡不绝一样。鱼生说道:“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看见的。”美东说道:“我要去职中了,你有什么建议?”鱼生说道:“保持你现在的心,就足够了。”又笑道:“等你有钱了,我来混吃混喝。”美东笑起来,说道:“等我有钱了,一定不会忘了你。”乔松说道:“我呢?”美东哈哈笑道:“怎么会忘了你?我把你们当兄弟一样看待。”鱼生望着乔松,说道:“我已经突破了,现在能射两光年。”乔松笑道:“是吗?恭喜你。”鱼生笑了,乔松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鱼生说道:“我知道我们为什么吵架。”乔松说道:“不说那些了。”鱼生笑道:“好。”
06
鱼生取得突破,是在一个清冷的夜晚。
那天晚上下晚自习后,他像往常一样,留在教室自习了半小时后,才收拾书本,关灯关门从教学楼往宿舍去。一下楼,一阵歌声传进了他耳朵。是一个女生的歌声,那歌声很美,是悲伤居多而温柔很少的那一种歌声。鱼生循歌声而去,在学校里的极为偏僻并且很少有人去的一个场地上,看见了那个唱歌人。她穿着白裙子,鱼生本能地觉得,她也是白色的,像是雪,霜或者月亮光。她侧着身,鱼生看见她的侧脸,看见侧脸那精致的轮廓线就觉得那是天地间最美妙的曲线。鱼生觉得她的脸不是臃肿的那种,也不是清瘦的那种,而是丰美的那一种,有一种高贵的像公主一样的气质在里面。她唱的是一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歌声入他耳,入他心,使他明白所谓离别,歌声深深刻进他生命里,以至于多年以后他回想起自己的初中时,只记得这一首歌。暗黑的夜笼罩着他,清风吹着他,他觉得自己开了窍,头脑里灵光不断……
鱼生回了宿舍,那个女生的歌声久久回荡在他耳际。鱼生脑子里慢慢回想起星星零零的记忆片段来:她好像是八班的,好像是从别的县转来这儿读书的。嗯,好像她要回她那边去读高中。她的嗓子很好,声音很好。她练歌,应该是要在毕业晚会上唱。嗯,她成绩也好。这样想着,鱼生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晚上,一下晚自习,鱼生就到那个场地去。那个女生果然在唱歌,这一次,女生不远处还有一个略胖的矮矮女生,似乎是那个唱歌女生的同班同学。女生唱着歌,鱼生突然觉得,唱歌女生是能看得见他的箭的——不用搭着他的肩膀,她也能看得见的。鱼生坚信,那个女生一定能看得见,但是他没有叫她,没有去认识她,也无心给她看他的箭。鱼生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听唱歌女生唱歌,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等到唱歌女生和那个胖胖矮矮的女生一起走了,鱼生才从黑暗里出来,回宿舍去。
一晚,唱歌女生和她同学在路上走着,同学说道:“哎,有个人,在听你唱歌,听了好几晚了。”她说“人”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嘴角浮动着狡黠的笑容。唱歌女生笑着说道:“那有什么,人家来听唱歌而已。再说了,也许连听歌也不是呢。”同学笑着说道:“是啊,哪里是听歌啊,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同学偷偷把眼来瞧她,唱歌女生笑着说道:“胡说!”沉默了一会儿,唱歌女生笑着说道:“你知道他是谁吗?”同学说道:“知道啊。”偷看了她一眼,同学继续说道:“他是年级一、二名的,叫鱼生,全校女生暗恋的对象。”又偷偷瞧了她一眼。唱歌女生若有所思,说道:“哦,原来是他啊,听说过他的大名,好像成绩好,文采好吧。不过不认识他。”同学朝身后望了一眼,瞧见了鱼生正疾步走来,同学附耳对唱歌女生说道:“他来了。”唱歌女生扭头扫了他一眼,又急忙回头,低了下去。同学也别过脸去,不让鱼生看见。她俩却都偷偷瞄着鱼生。鱼生走路走很快,只是一会儿,就超过了他们。天很暗,唱歌女生和她同学也没看清鱼生到底有没有看她俩一眼,只是觉得他昂首挺胸像一个赴死的勇士一样,朝前面去了。等鱼生走过去,唱歌女生和同学才抬起头来。同学说道:“他走远了。”唱歌女生拍一拍同学的肩膀,说道:“犯什么花痴!”说完,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像是溪水哗哗,欢快而活泼。同学脸上笑着,说道:“谁花痴了!”唱歌女生觉得自己的手有些湿,等到了宿舍区大门那儿,借着惨白的灯光,她才发现自己手掌起汗了。细细的汗,在白白的手掌里,在灯光下,一闪一闪。
学校在离中考还有十天的时候开毕业晚会。那一晚上,唱歌女生盛装出场,在窄小的舞台上,独唱那首《送别》。鱼生他们是一班,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个时候鱼生个子在班上中等,坐在班里人群之中。鱼生看见了唱歌女孩,看见她深情演唱。她的歌声在暗夜里亮起,她的歌声吹散凉凉的夜风,她的歌声直至云霄。鱼生的心,却很失落,像那个去职中的女生一样,她也要离开,她终将离去,而他再也见不到她。她不认识他,她永远也不会认识他了。也许她能看得见他的箭,也许她看不见,不管她看不看得见,她离开了,她就永远也看不见了。
晚会还没完,鱼生一个人就离开了。他独自漫步在校外的水泥路上,水泥路白得像是撒了一层冰屑,他一个人面对黑暗,面对黑暗里的未知,他身后是观看晚会的人们,是喧闹的世界。鱼生一只手放在额头前面,轻轻一拉,一道光亮从他额头里慢慢出了来,光消失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多了一把弓。鱼生闭着眼,拉满弓,屏息,然后手一放,一只许多人看不见的箭从他的弓里射出,冲破层层黑暗,穿过重重山峦,一直飞到遥远的宇宙,才终于消失。鱼生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在身体里停留了好一会儿,鱼生才缓缓将它呼出来。他知道,他已经突破一光年的瓶颈,上了更高的台阶。
07
毕业那一天,鱼生没有参加班里组织的活动,他又去河边练箭了,用弓,也用手。下午乔松来到河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一段时间准备中考,你都好久没练箭了。”鱼生说道:“我无时无刻不在练箭,只是你没有看见。”鱼生把弓拿给乔松看,乔松接过那弓。这是乔松第一次握着这弓,弓很轻盈,轻轻仿佛没有重量。弓上有极其复杂的纹路,乔松理不清那些纹路的头绪。弓有一种特别的气味,这气味很像臭味,可是臭味里分明有一种香,乔松只觉得臭多得多而香特别少,可是他不觉得臭是不好的,相反地,他觉得臭是他不能理解的高深的东西。鱼生拿过弓来,急速射起箭来,破空声非常流畅,纯净而美妙,声声悦耳。
鱼生咧嘴一笑,握着弓的手收到身后,一只手指着石桥附近的小山说道:“我们去山上吧,山上有庙,庙里有佛像之类的。”乔松说道:“好啊,正愁没地方玩。”起先是鱼生走在前面,不知什么时候,乔松走到了前面。他们从石桥上经过,又站在桥上,望一眼那一条小河,然后又望着桥下河里两人的影子。两个人过了桥,走上公路,在公路一处,走上了石板小径。浅青色的石板干干净净,石板路两侧笼着干枯的野草。他俩顺着蜿蜒直上的小径,一会儿到了半山腰。鱼生立住,望着商州小镇,长长“啊”了一声。乔松才停下脚步,也转身望着小镇。小镇是夹在山与山之间的,看起来小镇就像是夹生在山与山之间的一块白玉。原本小镇的建筑是稀稀疏疏的,从这儿看过去,那些建筑紧紧挨着,密密层层,十分紧凑。好一会儿,鱼生转过身,说道:“走吧。”这个时候乔松才注意到鱼生的手上没有弓了,乔松在鱼生身上扫视了一眼,也没见弓。一直以来,乔松都不知道鱼生把弓放在哪里。乔松见过鱼生把弓扔到河里,可是从没有见他从河里捞出弓来。于是问道:“你的弓呢?怎么不见了?”鱼生笑着,故作神秘,说道:“天机不可泄露。”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乔松眨了眨眼,也没想太多。
他们遇见了第一尊佛像,是一尊坐佛,很小,只有婴儿大小,在一个小洞里面。佛像前点着香和蜡烛,还飘着烧尽的钱纸灰。鱼生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做的这尊佛像,太丑了。”乔松看着佛像,笑着说道:“是工匠生了个丑儿子罢了。”鱼生笑一笑,迈步向前去了。
乔松和鱼生从一条岔路上去,一直到了一间小庙,庙前烟火缭绕,乔松总觉得那烟会熏瞎眼睛。从小庙里走出来一个瘪下去的老婆婆,头发惨白,满脸肉纹,一双眼凸着,特别吓人。老婆婆一边走来,一边说道:“年轻人,烧点香吧。”她的话里的意思,是要乔松他们捐钱。乔松看了鱼生一眼,鱼生望了乔松一眼,两人还没说话,那个婆婆絮絮叨叨说道:“添点香油钱,菩萨会保佑你们的。”乔松微微笑着,说道:“好,不过我只有六块钱。”鱼生说道:“我有五块。”两个人把钱给了老婆婆,老婆婆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说道:“你们等一等。”然后慢慢进了小庙。等了两分钟左右,鱼生和乔松等不及,就要走,这时候那老婆婆从庙里出了来,说道:“先别走啊,给菩萨上一炷香。”乔松和鱼生回头,看见老婆婆手里捧着一大把点着的香,点着的香的烟将老婆婆包围,看起来十分怪异。老婆婆说道:“你们去,把每个菩萨都上好香。”乔松和鱼生生涩地笑着,每人接过一把香,在上香的地方上了一炷,然后离开了小庙。离开小庙一会儿,就碰见一尊观音像,也是很小的。鱼生把手里那一大把香全插在观音像的前面。乔松说道:“你这样就完了?”鱼生说道:“我才懒得挨个去上香呢。”乔松哈哈笑着,也把香一并插在观音像前。
山上是泥路,他们沿着泥路走,突然鱼生停下了脚步,望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发呆。乔松看去,是一朵蝉花,书上说蝉花是那些在没能破土而出的蝉的幼虫变成的。乔松说道:“这朵蝉花真大,还很漂亮。”鱼生望着粉白的花丝,说道:“嗯。我记得小时候,我常常去家后面的小山上挖蝉花,想着挖很多然后拿去卖。”乔松问:“结果呢?”鱼生说道:“每一次都是一时心热,哪里会挖到很多呢?”他俩继续往前,见到了一尊大佛,大佛看起来有两三米,可是做工极其粗糙,是一件拙劣的作品。
鱼生望着大佛好一会儿。乔松说道:“你去过龙华八仙山吗?那山崖上有一尊大佛,比这大,比这漂亮。”鱼生笑着说道:“没去过,听他们说过。”这大佛面对着商州镇。鱼生从大佛前向镇上望去,只看见弯弯的大河围着商州镇,河水缓缓流动,他不知道那河流到哪里去。
鱼生还望着镇上,突然说道:“我突然想起一句诗。”兀自念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鱼生念得极其悲怆。乔松说道:“人终有一死。”鱼生满眼凄绝,说道:“是啊,人终究会死去。”鱼生转过头来,对乔松说道:“你还记得那只黑狗吗?冬天,河边躺着的那一只。”乔松说道:“你是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射箭那一次的那一只?”鱼生点一点头,又把头转了过去,喃喃说道:“它是不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呢?我一直不明白,它为什么不去找一个舒适的地方睡,为什么要睡在冷草上,为什么要睡在冷风里。我不明白。”鱼生像是怀才不遇的古代文人,说道:“乔松,有的人,不必搭着我的肩膀,也能看见我射出的箭;有的人,需要搭着我的肩膀,才能看见我射出的箭;而有的人,即使搭在我肩膀上,也看不见我的箭。”乔松说道:“我知道。”鱼生望着远方,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仿佛在和虚渺的空气说话,他说道:“我的箭停留在现在,惊起波涛万丈;我的箭,突破时空的限制,射向遥远的未来;我的箭,溯回往昔——它在无穷的时空里永恒。”
一会儿鱼生转过头来,笑着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神经?”乔松回答道:“我只是不明白而已。”鱼生哈哈笑着,说道:“走,回学校去吧。”
08
毕业之后,乔松和鱼生再也没见过面。过了几年,美东出车祸离开了人世。之后有人跟乔松说鱼生在美东坟前出现过。说鱼生手里拿着一张奇怪的弓,在美东坟前敲击了三下,还说什么一定会让美东看见什么箭的话。那人还说敲击三下所发出的声音,就像是从天上来的。
而自那以后,鱼生音信全无。乔松甚至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鱼生这样一个人存在。
很多很多年以后,乔松躺在病床上,病室里挤满了他的儿孙。渐渐他儿孙远去了,一道光从明净的窗子外射了进来。乔松惊讶不已,他还记得那一年,他的手放在鱼生的肩膀上,他看见了那原本看不见的箭,箭所具有的光芒令他昏厥,而这会儿的光,和那时的光,没有什么不同。紧接着,他从光里看见了一支熟悉的箭。那个时候乔松没看清箭所射向的尽头,乔松有一点觉得,这会儿所见的箭,就是从从前射来的,它穿越时空,来到了这儿!乔松站了起来,他又变回了年轻时的模样,在那道光里面,他看到了年轻的美东,却没有看到鱼生。乔松问:“鱼生呢,他去了哪里?”美东回答道:“满世界都是他啊,你怎么看不见?”乔松还是看不见。美东叫乔松同他一起坐在箭上,乔松坐了上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乔松就到了从前的那条小河前。
年轻的鱼生还在练箭,一旁立着年轻的“乔松”。那个“乔松”问鱼生:“你什么时候开始练的箭?”鱼生笑道:“我告诉你,时间有多长久,我就练了多久,哈哈哈,你信吗?”那个“乔松”自然不信,可他说道:“我,信。”鱼生哈哈大笑。那个“乔松”又问:“你把弓丢到河里,你怎么捡回来的?”鱼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弓,在这里,箭,也在这里。”那个“乔松”不明白,嘟着嘴。乔松这才恍然大悟,他想去提醒那个“乔松”,可是他触摸不到他。这个时候,三声有力的敲击声从天上传来,乔松抬眼望去,只看见鱼生骑着一支箭,飞走了。美东手舞足蹈,充分表现他的幽默,笑道:“走,跟上,不然又追不到了。”
2016-11-17 2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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