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耀第一次看见小炳,是八十年代某年冬天,在天桥的小剧场。
那天下大雪,暖气不足,后台冷得像冰窖。老耀攒底,揣着一大搪瓷杯热茶,熬了俩钟头,才轮到上台。往台下一瞧,黑黝黝的,就剩下一个人头。老耀心里酸溜溜,身上冷嗖嗖,真他妈不想说了,于是给搭档使个眼色,即兴发挥,指桑骂槐地现挂了一段《论剧场暖气之怪现状》。把近日来种种憋屈,发泄一通。边说边往台下瞟,是个娃娃脸,脸红扑扑的,听得聚精会神。
后来老耀就认识了这娃小炳。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没班,小炳准到。有时搭档来得晚,老耀闲得难受,就把小炳叫到后台侃山。小炳乖巧,话不多,偶尔蹦出一句,一句顶十句。老耀就动了收徒弟的念头。
一晃一个甲子。听相声的人越来越多,老耀也有了自己的相声队。小炳跟着师傅打磨十年,说学逗唱,无一不精,成了台柱子。老耀没啥烦心事,单为小炳的搭档走脑子。
原来头年春节,封了箱,小炳给师傅师娘拜完年,出了趟远门,往东,去哪老耀也没上心。打那之后,老耀发觉徒弟有点变化,添了一路毛病:每次上台都得先化妆,还挺浓。
演员化妆也是本分,老耀没说啥。要命的是,打那儿起,讲《丑娘娘》这路单口也好,说群口《扒马褂》也罢,那小炳依旧举重若轻,舌灿莲花,唯独这对口段子,跟谁也对不上牙了。老耀给换了几个搭子,这小炳不是台上卡壳,就是台下别扭,只有和师傅搭档,效果还过得去。可是老耀眼瞅也毛六十了,不得不想退身步。想和徒弟交心,却发现这十来年光顾了传艺,情感沟通甚少,一时不知从何聊起。老耀心里焦躁,就像认识徒弟那个冬夜,在后台候场时的心情。
某天没演出,老耀灵机一动,决定去天津学么学么。吃罢午饭,买张高铁票,半小时就到了天津。老耀心里有事,从火车站叫个出租车,直奔附近新华路的“名流茶馆”,正赶上下午那场相声。
内行看门道。十几个段子在老耀眼里,就如过眼云烟。直到攒底的段子《偷斧子》上场,老耀眼前一亮。
台上二人像一对配合默契的武行,你来我往,招招分明。逗哏那小子,台风翩翩,挥洒自如。尤其起承转合的抹缝之处,竟仿佛满眼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那神情、嗓音,既熟悉,又陌生。行云流水之间,一段活使完,包袱脆响,满堂喝彩。老耀心里酸溜溜,身上冷嗖嗖,仿佛四肢都失了知觉。
最后那包袱的诀窍,他只给小炳说过。
演出散了。强撑着精神,老耀几步转去后台,定定神,挑开门帘,师徒四目相接——怪不得这小子一直练化妆,那妆好得简直天衣无缝,我这双毒辣的眼睛,竟瞧不出破绽。半晌,老耀开口,觉得自己的声音都苍老了好几岁:
“每年过年封箱的时候,别化妆,回来演一场,我这谱上,还有你一号。”
小炳没吱声,只点点头。心说师傅,自打从韩国回来,不化妆我哪敢登您的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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