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附近有一条商业街,现在想来,在那个年代里,它被称为“商业街”那还真是有些夸大其辞,——街道两边没有一家像样的商铺和精品店,更没有美食店和快餐店,那些小而简陋的门脸抠抠搜搜地团在一起,更平添了一丝寒酸的气质。
我说的那个年代距离现在并不遥远,就是上个世纪90年代。如果我的记忆足够准确,那么,那爿小书店就应该是在1998年开起来的。
初与天一书店相遇,是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骑着单车穿过商业街向着学校骑去,以一种散漫无度、挥霍时间的速度,这种速度恰好可以让我在拐弯时看到一家狭小的店面上挂着
的大大的招牌:天一书店。
那时的我,读的书并不多,尚不能理解这个“天一”所含的寓意。当时只觉得这书店的名字相当不俗啊。看看学校附近的那些书店们,不是“博知”,就是“勤读”,这听起来就像“彩霞”、“玉凤”等等女生的名字那样,虽然容易理解但毕竟略显土气且够烂俗,而且也没有什么深度。所以,在我骑车转弯的那当儿,偶然地瞥见“天一书店”这么几个字,心下还是挺激动的。
就在那天放学之后我便来到这小书店里“寻宝”,拿着不多的零用钱来选自己喜欢的书。进了店门,发现这门面不大的书店里面可真是大有文章。在一进门处的书架上摆放着一排排书籍,再向店里面看去,在这十分“袖珍”的书店里紧贴着三面墙又矗了好几个大书架,书架下面有许多纸箱子和几个塑料小板凳。那些书们就静默地被人放置在半新不旧的书架上。我心中未免觉得寒酸:这书店里既不见挂有模仿历代文人所作的字画等物,也不见有一些造型奇特、艺术气息强烈的工艺品。看看那些“博知”们,那些“勤读”们,里面挂的要么是“学海无涯苦作舟”,要么就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再看看这家“天一书店”,除了书就是书,既没有艺术氛围也没有文化气息,更夸张的是,这家店居然没有收银台,而且,我连店老板在哪儿都没瞧见!
既然无人,那我就姑且先看看书吧,如果看到喜欢的书,就按价签上所标,把书款放到书架上吧。我甚至想,要不要留个字条什么的。但应该写点什么呢?“你家书店好有特色啊。”这样写会不会被店主误以为是我在讥讽他家书店寒酸?反正当时想了很多,但一个字也没写,因为在我翻看那些书们的时候,有个低沉的男声问:“你是要买啥?”
我被惊得抬起了头,见是一个身量瘦小的男生,我便先愣了一愣,“这店……是你开的?”
“这是我爸的书店,我先帮忙照看一下。”
“哦,我想买书,这个……你们这里打几折?”
“今天我说了算,这排书架的书,十元一本。”他指了指紧挨着门口处的一个书架说。
我像捡了大便宜一般,一口气选了三四本书,从张爱玲的合集到徐志摩的诗歌,虽说那书的品相如同老太太的一张脸又皱又黑,但只要不影响阅读这也算值了啊,——我得为荷包考虑不是,总不能把它饿得唧唧叫吧?
当时我还很真诚地道了谢,后来与这家店和这一家人熟悉了之后,那男生才坏坏地说:”你知道那些书我爸多钱进的货不?”
无商不奸啊无商不奸。
但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知道原来还有盗版书这么一种奇葩的存在。
怪道我买的几本书里错别字那么多呢。
更贱的是我竟然还一边读一边改错字,最后耐着性子把这些书给读完后又跑去天一书店找那个瘦猴子,“喂,帮我这几本二手书给处理了行不?”
第二次来到“天一书店”大概过了有半个月吧。那天在语文课上老师读了一片余秋雨的散文,我被惊艳到魂不附体,所以放学后便直奔“天一”,车都没锁(想来也不会有人盯上我那破车吧)进了书店就问:“有余秋雨的书吗?”
“我给你找找,昨天我还看到了呢!”蹲在一旁收拾书架的那个人“嗖”地站了起来。我看到那是个穿着大背心、大短裤的高个男人,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的这身行头颇为不满:穿成这个样子,一点不像开书店的,倒与那街头的盲流子倒有些相似。
“给你,十元,谢谢。”说完他又蹲在刚才那地方忙着整理他的书们。
“钱放哪儿?”
“你看着放吧。看哪儿顺眼就放哪儿。”他连头都不抬。
付账走人,骑车回家。准备饭后赶紧先读读新买来的书。
那本书的名字说出来想必大家都知道,它叫《文化苦旅》,书中有篇文章就叫《风雨天一阁》,其中还讲了“天一”的出处。虽然这仍是一本不折不扣的盗版书,但质量却比之前的好了很多。读完那篇《风雨天一阁》之后我开始对“天一书店”的老板肃然起敬:想不到还是真人不露相啊!
过了几天我又来到这小书店,进门之后又看到了那个既瘦且小的男生,“我说,你家书店的店名还挺有由来的嘛!”
“什么由来?”他睁圆了一双眼睛,满脸写的全是匪夷所思。
“你家书店这不叫‘天一书店’么,可不就是源自于《易经》里的‘天一生水’嘛。”
听我说完,那小男孩的脸上开满了哭笑不得的花朵,“我爸是用我的名字来给书店命名的,我叫王天一。”
在那之后,又来过几次天一书店,每次都不会空手离开。然后,我高中毕业,去北京读了大学,之后又去了西安读研究生,再然后,我就留在了西安。
而小街上的这爿小书店也就如同渐行渐远的初恋一般gone with the wind了。
在西安待了三年之后我又带着全部家当投奔到在老家发展的某位师妹那里。我在西安忙得热火朝天时,她正一门心思地在某家教育培训机构里工作。当她听闻我有了离开西安回到老家的想法后,便时不时地发来慰问短信,偶尔也劝我:“我们单位现在特别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什么时候回到老家,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哟。”
于是,我就犯下了错误,我把别人“说说而已”的事情当了真。回到老家后,我不负当日承诺,第一时间联系了她。学妹在电话里说,哦,你回来就好,我们现在不招人,但你可以先调整一下生活,然后再继续考虑工作的事儿。当晚,我就把她的号码从手机里永久地抹掉了。
从外面漂了很久之后才发现,其实心底最柔软的那个地方叫做“故乡”。只是,回到家乡之后,我并没有招呼一帮旧友喝酒小聚,而是在休息两天之后又来到了我家附近的那条商业街。
几年不曾来过这里,猛地踏进小街,还真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惊喜:以前,这里有花店、文具店、饰品店、小吃摊,当然,还有书店。现在,这里要么就是肯德基,要么就是麦当劳,内衣店和成人用品店一家连着一家,大有一统天下之感。
街上的人并不多。他们在我身边匆忙而过时,我看到的是一个个眼神空洞的冰冷身躯。这不禁让我想起了从前。那时候,人们走路没这么快,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表情,喜怒哀乐都很真实,因了这种真实,便会觉得这些行人是带着热度在生活。从前小街上还有书店。我记得,那个地方叫“天一书店”。
只是,多年过去后,我再也找不到那个小书店了。记忆里的天一书店已经褪色泛黄,而现实生活中的它,却直接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其实,在我们的人生中有太多的人和事,最终都会消逝得不留丝毫。只是我觉得,我们的躯体无可避免地逐渐变得苍老,但我们的心灵总是需要一些什么东西来供养。唯有这样,我们才能使生命保持着鲜活而不至于最终成为一架只会行走而无生命的躯壳。
若不是被一个壮实的身体给撞了一下,我想我的思绪很可能从眼前的小街一直延伸到广阔的人生以至于永恒的生命和无限的宇宙。
看来走路时就要安心走路,切不可胡思乱想,不然,不论是被人撞,还是碰到别人,那都会扰乱一天的情绪。
“哎,对不起了啊,刚才没注意到。”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遮住了阳光。
但很令我暖心的是,他没有像这个城市里的绝大多数的男生那样粗鲁张狂,没有半点儿绅士风度。一直以来我都有个偏见,喜欢读书的男生可能不会很富裕,但至少还比较讲道理,会多多少少地给人一种妥贴舒适感。
“哦,没什么。我就在这里随便逛逛,顺便找一家书店。”
“书店?这里以前有过,但慢慢地,那些书店都死去了。撑到最后的那家书店,就在去年也关张了。”他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语气平淡,但这并没有遮掩住他内心的波澜。
这种说话时的表情和那语气,在多年前我就已经见识过了。那个男孩说他叫王天一,他家的书店就是用他的名字来命名的。
“嗯,我就记得这里有个天一书店。”我指着一家装饰奇异而浮夸店面说。
那是一家情趣用品店。橱窗上还贴了一个穿着暴露、身材火辣的美女招贴画。
“你的记性很好啊。书店关张口,我就做起了新生意。”他又推了一下镜框,“我就是王天一。”
禁不住“故人”的再三邀请,我还是踏进了这家散发着浓重荷尔蒙味道的店。
只是,以前这里充满的书香,空气里还涌动潮湿感。盗版书八元、十元的都有,当然也有正版书供顾客选择,只看你的荷包能否满足你对书的欲念。
原来,天一书店的老板,也就是王天一的父亲是有本职工作的,那时他是一位技术工,开书店只不过是人家的业余爱好,而且还顺带着把自家的闲置书给处理掉了。“我妈就经常埋怨我爸,她说,家里本来就窄巴,还弄来一堆一堆的书。我妈这个人,经常爱和我爸吵吵,但其实她也看书,不过看的都是通俗小说什么的。”
听王天一这样一说,我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年那个身穿大背心、大短裤的男人。也就顺带记起了当年读书时口袋里的钱很是有限,买了磁带可能就无法买书,于是少不得厚着脸皮找“熟人”赊账。天一书店的老板便是我唯一的“熟人”。不过,书店老板确实也好说话,而且说话也耐人听。“别急,什么时候钱攒够了,再顺道送来就好”、“这两本书你先拿去看,什么时候给钱都好说”。
那时候,我总把书店老板当成是世上少有的大好人之一。原因便在于此。他不会用话刺痛别人,虽然看起来有点儿凶,可谈起和书有关的话题,那目光就变得特别柔和。这一点,在王天一身上也有所表现,就连喜欢读书这种习惯,都精确无误地在他身上得以延传。那时我还曾偷偷地想,像王天一这种爱读书的人,等他老去,一定不会沦为干瘪无趣的小老头儿,而会成为一个内心丰富、生活有趣的人。
然而,此时熟人相逢,我却好奇的是,这书店摇身一变,怎么就变成了情趣用品店,我这老熟人的人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呢?
“店面租金连年上涨,就算我爸妈和我都是有本职工作的,我们开书店不是为了赚钱,可也不能往里倒贴吧。”王天一点起一颗烟,唇角流泻出一些忿忿不平,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没办法,书店维持不下去,就只能干点儿别的了。这店面,被他的一个朋友给租用了,今天他休息,纯粹就是帮朋友照看小店来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现在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实在也没什么意思,就是个瞎混。“开店铺的朋友羡慕我,说我现在的生活里除了不太忙的工作,其余时间就是看书,这小日子多么地静安安详。可我总是觉得,这得三十出头了,也没什么折腾生活的心劲儿了,实在是,活得够窝囊,没意思!”
说完,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可能是由于用力太猛,以至于嘴角的皱纹都显得更深了些。住在我记忆里的那个瘦削少年,随着那缕缕飘散的烟雾,彻底地去而无踪了。
人们都说,读书是一件孤独的事儿,而开书店更是一件烧钱玩命的事儿。尤其是在我的家乡,书成为了一件精巧耐看的装饰品,而倘若有谁胆敢在书上写写画画、家中堆放着成捆成堆的书,便会被人视为异类。只是我觉得,总得用些什么,来给自己那逐渐老去的心灵注入一些生机,总该找点儿什么与赚钱无关的事情,来供养自己那颗向着僵死匆匆奔去的心。
躯体的衰老,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也正因此,当我们看到那些驻颜有术的人时,总会发出阵阵惊叹。但其实,那些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年轻,而且整个身体都充满活力的人,他们的心灵都是靠着某些事物来供养的。这可以是读书,可以是真诚的善意,也可以是保持多年的对生活的爱意。有了这些东西,不论身在哪里,从事着什么工作,每天要面对什么样的人,至少那颗心,不会生出诸如人生如此窝囊、生活很没意思的这般感受。
人穷并没有什么,因为很多富有的人都曾经穷过,只要心不穷就好。然而,我们又该用些什么,来供养自己那日渐老去的心灵呢?
整理自家书柜时,我还在想着,其实,自己也曾有过开书店的白日梦。看着书架上的那些书们,总习惯在看到一些封面比较陌生的书时便要翻开,但那扉页上却工工整整地写着 “某年月日,购于天一书店”,此时才知,这本书并不是没有看过,而是看过之后的时间,距离现在已经隔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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