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法桐树荫浓密，把狭小的老街遮盖得密密实实，但初夏的潮热还是让人一时难以适应。吹着教堂门口的穿堂风，我们一家躲进去，想找个地方歇歇脚。
是那种厚实的青砖老屋，高大、空寂的门厅里浸满阴凉。
沿角落的木楼梯上走，黝黑得一时眼盲。二楼的房门紧闭，寻着偶尔嗡嗡的风琴声，磕磕碰碰摸到顶楼，果真是个小礼堂。
一个老头在擦拭木椅，白发精神，热情招呼我们随便坐。前边，两个年轻男女在一块架起来有一人多高的黑板上抄着歌谱，见我们上楼，那男的转过身来，一脸灿烂的笑，两眼闪着亮光。
“你们是一家？”（是那种县城口音的普通话）他径直坐在我身旁问道，又说，他和那个女孩是神学院的学生，星期六来教堂做义工。今天下午有例行活动——教“赞美诗”、教友交流心得……
不知他干瘦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能量，骨突的脸上一直挂着热情的微笑，毫不游移的眼光实在激昂，似两束耀眼的电光。坐在吊扇下边，我头上还是觉得有汗。（若是巴尔扎克在此，一定会大声赞道：“嚯！好一个有道的小神父。看哪个妖魔敢来撒野！”）。
陆续上来了一些人——衰胖的老妇，似乎精神尚可的老头，一个独眼女人悄无声息地坐在了我们身后。那个朴素敦实的年轻男人（他的衣服像十几年前的旧物）一落座就掏出笔和本抄歌谱。神学生过去向他问好，回过头又问我们是否信教，说他一直想找一个从小就受到教会影响的人交往什么的（我不懂那是何意，对他很重要？）。一会儿又回答我妻子问他的佛教与基督教的区别：“佛教讲的是人，基督教是神……”
我对他说的那些没兴趣，可他并不在意，喋喋不休着他对教义的理解，对我敷衍地问他有关神学院的问题——说真的，我猜想“神学院”里是否会有什么非同一般——却似乎不想多谈，只说他们开有“伦理”、“道德”、“计算机”等科目什么的。
有一句没一句的时候，我打量着周围。有时，我对没生气的旧物事还有点兴趣。
礼堂大概能容纳近百多人。很俗气的靠背木长椅一个贴一个，排得很挤，形成前后两个“方阵”。正对着的讲台更像一个小舞台，嵌在两旁的厢房间，宽度刚好摆四张椅子。正中拱顶上挂着一个灰黄的十字架（没有耶稣像？），“舞台”口的横梁上还有一个小一号的。吊顶遮盖了很多与时间有关的东西。三个屋顶尖窗开在临街的南墙顶，映出一角天光，灰淡的墙壁上挂着三、四幅不知何意的宗教油画，有小半个人高。北墙上倒开 了两扇窗，隔着上十米，一幢六、七层的楼里隐隐传出只有学校才会有的嘈杂声——那就是所谓的神学院了？
靠墙的楼梯口边的条凳上散乱地放着几叠《圣经》、《赞美诗》，那封皮应该是许多只手摩弄过的痕迹，中间过道处还有更长的一堆，码得倒还算齐整。
看着窗外寂静的天，心里生出一丝有关过去的亲近，虽然，比之我念中学时学校的那座小礼堂，这儿显得太简陋、灰暗，可我，怎么却有一种欢喜，像浮世孤舟里的寂静、清凉，从身体里滑过。难道是这阴暗发霉的老屋有医治光阴的本事？还是自己钻到哪本旧书的插图里去了，不能自拔？
年少时的风物所及，真会是如此的悠长入骨？
……
看看到了十数个人，那女生开始教唱歌，她一句，下边的人一句（和教小学生那样）：
5|123―|――434|3211－|――0
5|652―|――556|5433―|――0
“在耶稣里，我们是好朋友。
在耶稣里，我们是好朋友。”
……
惊奇！神学院女生有着同样持久不变得笑脸，这让她比门外大街上俗艳的女子显出一种不同的妩媚，只是那笑弯弯的凤眼遮挡了“神的光芒”。
更惊奇她的嗓音！嘹亮？宽厚？严谨？我不好形容，绝对强过那些流行歌星。大方的“台风”透着超出年龄地稳重。（难道我们真是她眼里的一群羊？）
可后面更精彩——
“你们是不是好朋友啊？”
……？！
“是。那么对你旁边的人大声说出来，我们是好朋友。”
……？！
后座的花脸老头拍拍他前排一个人的肩膀：“我们是好朋友。”
（幸好，这一排只我们一家三口。）
前边慢慢转过一个稍嫌呆滞的脸！——我两眼发直？
“我在唱‘我们是好朋友’的时候，一直在看着你们每一个人，我在心里说：‘我们是好朋友。’但是我发现你们的眼睛却没有看着我。你们不能躲着别人的眼睛，不能斜视，那不真诚。既然我们承认我们是好朋友，就应该笑着看着别人。”很好听的普通话。
可爱的“修女”歌手（我也感染了一点她的笑），虽然身材偏矮，可黄衫黑短裙的小修女，你艳丽的笑靥和弯弯的笑眼倒是魅力不凡呀。
……
不时有小女生上楼来。看来，这里到是个好玩的地方。
那边两个家伙晃来晃去干什么？游移不定，把一个铁保险柜放在前边讲台上，磨蹭了几下，又移到楼梯口的矮柜上。
——“共青团契善捐箱”？！
——还有什么节目？？
（我承认自己不是善男信女，看见排队做好事的场景总是尽量躲远。）
…………
“来，我们再唱一遍，我们都是好朋友。”
美妙的嗓音！真的。
……
一楼门厅里的房间开了门，一个是“办公室”，一个写着“书刊服务部”，不时有人进出。
妻和女儿去找洗手间时，我在楼后的天井里呆着。一群学生在一间房里站着，不知在干什么，对我们的闯入好像没看见似的。但我看不出这些唧唧喳喳的未来神父与平常的中学生有什么不同。
有点无聊。
一回头，几步远处，一个小小瘦瘦的女孩拄着拖把站在水池边，直愣愣地看着我，脸上显着惊奇，不禁打量起她来——她也直直地看过来，竟然不知道躲避！
刺透屋脊上密枝的阳光压住了我的眼帘，她在阴影里的身影有点不太清晰，只觉得一头齐耳黑发称着一张好看的娃娃脸，光洁无暇，窄小的黑色土兜布紧裹着纤细的腰身，面上绣着什么花纹。乡下大户人家的小丫鬟？那小屋的阴暗里是保姆了？
好像天空一时阴暗了许多，我们之间大片的屋影，像一条几十年光阴的河。
她明亮的眼神让我无端生出些幻觉。那一瞥，似已遮住了顶上的神光。
好清凉！……
出门不远，墙角趴着个污衣老婆子，伴着她的破盆……
神的光芒未及照耀。
2002/6/04，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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