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半枚铜板
七月十五,花都闹市。
“找十二个面相清秀的半大孩子送到荣王府,老规矩。”一名穿着红色劲装的少女在马上扬了扬鞭子,对着贩卖奴隶的赵三说道。
这少女眉眼间艳丽逼人,声音却稍显低哑,不看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见了人再听这声音,就让人生出一种惋惜之感。
少女眉目虽艳,可神色极冷,眼神灼亮,看人时让人想到戾气迫人的刀锋,那气势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眉眼华光,而像是神色间的森凉血气。
此时,她一夹马腹,转身之际,有一个奴隶摔倒在地,她就这样余光一扫,竟像是被点穴一样浑身一僵,失态不过片刻,她翻身下马,走到那片骚动的区域。
摔倒的是一个女奴,她此时跪坐在地,头上已经是冷汗涔涔,姜照华看都没看一眼,径直走向一个另瘦小的不起眼的奴隶。
这世间命贱者如蝼蚁,苍天以百姓为刍狗,她救不过来,救不过来便不救,各有各的活法儿,随意插手不过是徒惹祸端。
“照华,你虽然胆识过人,但却是心思纯善之辈,只怕有朝一日被人钻了这个空子利用了去。”如珠似玉的声音犹在耳边,以为忘却的事情却在见到故人的这一刻纷至沓来。
原来从不曾忘,原来命运从不肯将其中的人轻易饶过。
谁利用了我?不就是你吗?崎英公主,不就是你吗。
秦照华走近那个女奴。
此时,那原本低头的女奴,缓缓抬起头来,不辨面容,眼睛却平静而从容,仿佛身在闹市折草待卖的不是她一般,她朝秦照华缓缓一笑,说:
“阿照,好久不见,” 就像是在寒暄。
就像是六年时光不曾横亘,就像是刀光未启,山河未崩,就像是那些背叛不曾发生,那些遗弃不曾存在,就像是昭阳宫的初雪尤白,柳色仍新,就像是你还是天纵智慧的大燕公主君崎英,我还是当年敬你信你依赖你的将门之女姜兆华。
崎英,你何其 狠心,当这一切未曾发生?
赵三额头在隆冬的天里冒了汗,明明是一个新送过来的奴隶,一直唯唯诺诺不显半分矜贵,却突然能有华贵之态,看荣王态度,似乎是什么不得了的人,他将头深深埋下。
姜兆华冷冷的看着她,看她衣衫褴褛,看她狼狈不堪,看她即使这样境地一个眼神就能重拾昔日风华。透过她又看见六年杀伐白骨盈野,如昭阳宫的白雪;塞北长天红艳杀伐,就像是那年父兄悬在城门时被屠戮时洒落在她身上的鲜血。
崎英,我热血已凉,心肠已冷。你如今找上门来,莫不是将妖魔——当了神佛!
“啪”
鞭子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可以看出来执鞭者下手极狠,女奴身上立马就是一道殷然血色。
周围有不少人驻足观看,鞭笞女奴不稀奇,可这人若是荣王就不一样了,这可是攻打燕国为姜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巾帼女将,她的传奇不止在于以女子身领男爵位,更在于这位女将出身燕国,换一句话说,她帮助异族用铁蹄踏破了自己的国门。征战有功,领一等爵位,享世袭之荣。
“赵三爷,把她绑起来,用腾风骑拖着绕荣王府示众,留一口气让神医白杏书给我吊着命。”说着将一块金锭丢到赵三的手中,
“这是辛苦费,”
“而这,是她的卖身钱”
赵三连忙接住点头称是,等荣王走远,打开汗湿的掌心,
半枚铜板,
贱者!半枚铜板!
二 天下戎武
荣王府的小厮卖力的刷着荣王府府前的石板,一桶水泼下去,氤氲出一片红。
一个人要有多少血,才能染成这样的血色风光。
小厮不禁回头看看自己大门深处,仿佛还想见到那个浑身血色的女奴,从没见主人发这样大的火,小厮缩了缩脖子,这不是他能管的,开始走神。
上次这样卖力干活是什么时候来着,对了,一年前除夕之夜,好多百姓家不过除夕,将菜叶,臭鸡蛋甚至夜香丢到荣王府大门口,有人饱蘸浓墨,书乱国贼子,天可诛之!
那年他也是这样卖力冲刷的,谁也不明白主子的苦。
那一年,燕国国破,她踏累累白骨成为荣王,人人见她荣光,不见她凄凉,除夕之夜,她一个人拿了酒睡在姜家祠堂,一个人陪着一屋子牌位,
一杯一杯。
后来有值夜的下人说,听见主子在哭。
哭声凄凉。
后来姜国皇帝为主子修建了荣王府邸,并与金銮殿上警示天下:
若无荣王,燕民岂还有命去她府邸撒野!如今,易国换主,冥顽不化者,诛!
不知是天威可怖,还是百姓终于想明白,竟再也无人闹事,后来,姜王励精图治,一改燕国沉珂,百姓终究是百姓,若是温饱得足,谁人做皇帝他们其实并不关心。不过一年,姜国成为周边数一数二的强国,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昔日大燕繁荣或是凋敝,慢慢的再也无人言说。
只是偶尔还有人谈起当年惊才绝艳的崎英公主,说她的心思玲珑,说她的无双国色,说她国破之际纵火自焚,与国同殉,气节令很多男儿自愧不如。
往事如风,昔日红粉已然化作骷髅。
小厮仍然刷着门前的血迹,而荣王府的主人,剑气摧折了一园子的红梅。
用的是很久没用过的招式。
天下戎武---------
“乱世仁政不可推行,上位者还须知以杀止杀的道理,这剑式就称作天下戎武吧,”
我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真的天下戎武,百姓涂炭之际,崎英,你可知以杀止杀多难!我罪孽一身,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如今你在我的面前,我是不是该报我父兄之仇,
杀了你!!
为我这六年颠沛,为我这一身罪孽。
姜兆华拖着剑,剑气盈动,挥手间一棵十年生红梅拦腰折断,寒风吹来,红梅飞舞,满园肃杀,
以杀止杀!天下戎武!
三 白家杏书
昭阳阁内,
“吊着一口气,哼,人都折腾成这样了,还吊着一口气,白某闻所未闻,若是有仇有怨,杀了便是,有什么仇恨是不能一死解决的,还要好吃好喝的用千金难买的药材供着——”他语气不屑,斜眼看向床上,“一个卑贱的奴隶。”
说话人一身白衣,眼睛细长,眼角微微泛红,透出些许桃花的鲜妍之色,那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不时精光一闪,唇极薄,总是似弯非弯的。说话间他的手将一枚银针刺入床上人的右臂,随后用湿毛巾仔细的擦拭自己的五指,仿佛床上那个已经被洗涮干净得女奴身上还是要命的脏一样。
神医,白杏书。
他漫不经心的朝床上的人看去,“倒是一副好模样,荣王您要是恨她,不如……”
他看着站在床边的姜兆华,“我先替您毁了这张脸!”
面色和善,说起话来却是狠毒无比。
姜兆华不言语,没有表情,她只是深深的看着床上面色惨白的人,深深的,似乎要盯出来两个洞一般。
腰上的佩剑,按了又按。
就在一室静默的时候,床上的人悠悠转醒,转瞬之间,眸色一片清明。姜兆华忽然开口,
“隆庆十九年冬腊月二十三,你生辰之日我送你的金刚长鞭为何不在身上了,若是还有它,以你的武功,想必也能过得不错,断然不会沦落到这种境地。”
姜兆华语气微微哽咽,像是在心疼。
君崎英微微一笑,满室生光,
白杏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熟悉,他回想不起,微微蹙眉。
“阿照,我的生辰是九月二十三,那一天是你母妃的忌日,你不会记错,你是在怀疑我吗?”
“我不善于用鞭,你曾经偷了你爹的玄铁为我打造108根长针作为武器,你为此被你爹罚跪祠堂三天三夜,遇上大雪天寒,差点丢了性命去。”
白杏树摆弄药材的手顿住,身体微僵,手指却不禁抚上了左手腕内侧的裹袋,那里面不多不少108根玄铁针。他木木的看向君崎英,
是你吗,当年那个人,竟然是你吗?
君崎英犹自说着,
“还有你那哥哥,貌似想着向父皇求娶我,也是少年英才……”
“够了!君崎英”
姜兆华倏地打她:“你有什么资格提我父兄?他们如今尸骨不复,你曾经勒令燕国,不准收尸,你曾经任由它们的尸骨被野狗分食,你如今!凭什么!如此!云淡风轻!谈起往事!!君崎英,你到底有没有心!!”
这一腔悲愤听的人仿佛喉咙里沁出鲜血一般,姜兆华眼里一会是父亲母亲的头颅,一会又是哥哥被野狗分食的尸身,一会又是战场上淌过的淋漓鲜血。遍地尸山。
她眼睛通红,拔剑逼近君崎英的脖子,眼见就要血溅三尺,
君崎英微微闭上了眼睛,
可是预想的疼痛没有来,她睁眼看见了一双鲜血淋漓的手,手的主人先前还嫌弃她一身是血,如今却以手挡剑。
君崎英看看白杏树,
“你这是做什么?”姜兆华说道。
四 苍珠之疑
白杏树又梦见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夜,
那个时候,他刚刚被赶出家族。孑然一身,被追杀,被欺凌,终于倒在了荒野的风雪里,那个时候,被雪埋了半个身子的他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不然呢,
深夜,暴雪,荒原,还有谁能救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在一间土地庙里醒过来,还没回想起什么,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来:“你看不见,被大雪冻伤了眼睛,不过不严重,不日就可恢复,我有事在身,不能再照顾你,左手边是三天的口粮和清水,至于右手边,我见你如此落魄身上还有医书,一身伤痛竟也养的没有落下病根。想必是个学医的人,我送你长针108枚,希望你能有一个好前程,众生皆苦,无论遭遇什么,你莫心生怨恨。”
然后她就走了,第三天,他的眼睛看见了,这才看轻108根长针绝非凡品,他推开门,外面大雪已停,天气晴好,他把银针缠上袖子,笑了起来,低低的笑声回荡:
白清源,你且等着我,让你,身败名裂,我既不死,就一定化身修罗,取你狗命。
他被雪地反射的光晃了一下眼,慕然想起,那救治他的女子走的时候还下着暴雪。
她是谁?
白杏树梦了很多年那一天,直到今天,才看见一张脸,君崎英的脸。
他看见姜兆华举剑刺向姜兆华,忽然就醒过来的,脑子还没清醒,动作就先做了出来。直到姜兆华说:你这是做什么?
他不知道说什么,君崎英,当年名动四海的公主君崎英,会是当年救他的那个女子吗?他突然吃不准,松开手,说:“我为了吊她的命,拿她试了苍珠参,就让你这么杀了,岂不是对不起误了我的事,”
苍珠参乃大毒之物,可是吊命有奇效。这是他从那女子留下的医书上看来的,世人皆以为苍珠参大毒,却不知其种子有奇效。
果不其然,他看到姜兆华蹙起眉头:“你用苍珠参给她吊命?”
下人忽然来通报:“王爷,王爷,皇上来啦!”说道后面的时候声音小了许多。
姜兆华回头看君崎英,那一眼,深深的,暗潮汹涌,她终究是拿着剑出了房门。
君崎英躺在床上,似乎是累极,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突然说:“苍珠参种子吊命的功效先生从哪里听来的?”
五 姜国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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