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让大家忙碌整整一周的大案终于结案了。今天是这一周以来第一次可以按时下班的一天。虽然还有一些证物和文件资料的整理没有做完。但这些工作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本着体恤组员的心情,孟子章决定自己留下来。收拾完了手边的文件,孟子章站起身,决定去收拾还没有归档的证物。刚站起来,就看到周天泽从实验室搬着证物箱往外走。
自己的这位得力部下平日里虽然个人能力优秀,但却总是在工作中偷懒,发给他的工作总是能拖就拖,一点多的都不愿意干。今天他居然主动干活,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刚想张嘴调侃他两句,没想到对面的人先开了口。
“所有的证物都整理好了,只剩下几个证物箱还没来得及放到仓库去。您先走吧,我会记得锁门的。”平日懒散的优秀部下现在却一反常态的正经。
他肯定有事儿。不等自己反应,周天泽已经调转方向朝仓库走去了。来不及多想,孟子章连忙跟上了部下的脚步,跟他并肩走向仓库。
意识到身后有人跟着,周天泽转过头看了看孟子章,表情是些微的疑惑,但又马上回过头,脚上一刻没停。“怎么,组长您还有事儿找我啊。”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跟他平时说话懒散又没大没小的感觉天壤之别。
他肯定有事儿。孟子章再次肯定了自己之前的想法。也是时候关心一下部下的心理健康了。如果不是今天,恐怕他对周天泽的印象就会停留在没心没肺上了。“待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2
“说说吧,你今天怎么了。”孟子章起开了一瓶啤酒,酒顺着瓶口汩汩地流进玻璃酒杯,啤酒很冰,玻璃杯外壁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周天泽笑了笑,眼神却没有离开过自己的杯子,他像是在盯着杯上的水雾发呆,但是嘴上还是在好好回话。“我什么事都没有啊。倒是组长您今天怎么了,突然要叫我吃饭。”
“你没事儿?”孟子章有点儿无奈,“你今天早上请了一会儿假,回来之后就一言不发,交给你的工作也按时完成了,也没有偷懒,甚至做了自己份额外的工作。如果你还说自己没事儿,那我只能认为现在的周天泽被人换了,你是个假的。”
周天泽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他笑得捶胸顿足,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孟子章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只能在旁边一脸鄙夷地看着他。等他笑够了,才终于直起身来,脸上依然带着还没完全消散的笑意,“我真的没什么事儿,我只是想跟您请个假,我下周五有些事要干。”
他大笑的样子只让孟子章觉得诡异,“干嘛?”
“去参加我朋友的葬礼。”
他说的很轻巧,看起来像是谈论晚餐吃什么一样轻松。“怎么回事儿。”孟子章问。
“嗐,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他顿了顿,声音也低了下来,“我朋友自杀了,重度抑郁,尸体今天早晨被人在湖边发现,我早晨请假就是去认尸的。”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像个黑洞,光都逃不出来。
孟子章没有回话,只是自顾自地喝酒。他在等,等着周天泽继续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两人点的烤串几乎全吃完了。周天泽才终于又开了口。“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明明几天前还好好的。我还给他打电话说等这个案子结束了一起聚聚呢。他那时候很快就答应了。”他顿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我知道他最近状态不太好,也托其他朋友多照顾照顾他。可他,他这样太突然了。”周天泽一下干了酒杯里剩余的啤酒。然后懊悔地摇了摇头。
“我要是再早点认识他就好了。要是能下定决心让他父母接他回家就好了。能阻止他就好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他病得很重,然而我什么都做不到。我就这么袖手旁观。”他东一句西一句,嘴里断断续续地吐出没有联系的语句。像是喝醉了。
但孟子章知道他没醉。今天的啤酒很冰,喝下去时让人有种在吃刨冰的感觉,冰得头痛。孟子章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某些回忆在脑中逐渐浮现。
“我曾经有个未婚妻。”孟子章幽幽地说,声音不大,也没有看周天泽,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的声音在嘈杂的烧烤摊甚至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但周天泽还是听见了,他的目光慢慢从酒杯上移开。孟子章微微笑着,像是在回忆某些幸福的往事。
“我向她求婚了,她也答应了。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我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我,她微笑着同意了。那是我印象中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我应该多陪陪她的。但之后有个案子,一直在加班。”周天泽心中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他默默地给他的组长和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酒,等着下文。
“我终于忙完了手头的工作,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她。我们已经整整三天没见过面了,甚至连一通电话也没打过。她向来不爱打扰我的工作,我知道的。我满怀期待地拨通了她的号码,但是没人接。我再打,还是没人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然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分局打来的,让我过去认尸。”
“呵,真巧。”孟子章慢慢把视线转向周天泽,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割腕,也是抑郁症。”
周天泽看不出他的情绪,只是拿起自己的酒杯跟他碰杯,然后又一口干了这杯酒。
"你说,她为什么最后连一个电话都不肯给我打?"孟子章低着头,烧烤摊的灯光从他的头顶垂直照射下来,他的脸埋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在她答应我之后我一度以为她的病情好转了,接下来我们会结婚,生活也会走上正轨。她想去做些什么也好,或者回去工作也好。我们会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我会把我所有的空余时间用来陪她。可是她就这样把我抛弃了。有时候我想我应该怨她,埋怨她做这种事情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可是我怎么能怨她。”孟子章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呼出来,像是一声哀叹。“是我没有能力,是我没有更关心她一些,是我三天没去见她。我有什么资格怨她。”
沉默压抑的空气包围了两人所在的小桌子,烧烤摊喧闹的气氛仿佛与他俩无关,连灯光都仿佛暗淡了几分。周天泽倒完啤酒瓶里最后一滴酒,再次看向孟子章。他双手掩面,手肘撑在桌子上,模样跟刚才没什么区别。
酒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冰了。周天泽喝了一口已经有些温热的啤酒。拍了拍孟子章的肩头,“走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3
夜晚的凉风呼呼地吹着,路灯下的树叶在人行道上投下斑驳的阴影,今天夜里怕是要下雨。两人的家离烧烤摊都不算远,于是决定走路回家。走到过街天桥上的时候,孟子章突然停了下来。他来到护栏旁,向下看去。天桥下的路算是市区的主路,即使是夜里车流量依然不小。车辆行驶带来的风由下往上吹着,孟子章双肘搭在护栏上,视线移向远方,他的头发在交叉的风向中胡乱摇摆。“你说,她会想我吗?”周天泽站在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望向路的远方,依旧是一言不发。他知道,孟子章现在需要的只是陪伴。他想,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陪伴的重要。
“她家附近也有一个过街天桥。有次我送她回家,走着走着她突然在天桥上停下了。她拉着我走到护栏边,那时候刚好是黄昏。她告诉我这个过街天桥的位置特别正,每天都能完整的看到太阳沉入地平线的瞬间。她说她经常在这里看日落,以前就想着一定要带我在这里看一次,今天正好是时候。我看着她的侧脸,在黄昏的太阳的照耀下泛着橙色的暖光,她的嘴角含着笑,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我于是也扭过头看太阳,直到最后一点日光消失在地平线上。”孟子章皱着眉,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微笑,“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好好欣赏日落。”
世界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
过了几分钟,孟子章依然望着路的尽头,说:“我还想在这待会儿,你先回去吧。”周天泽还是一言不发,转身下了过街天桥。
但其实周天泽没走,他在天桥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边喝边在店门口默默望着孟子章在天桥上的背影。
4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孟子章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滴到他的头顶,他伸出手感受了一下,下雨了。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算大也算不上小。正在孟子章盘算着自己的体力能不能支撑自己狂奔回家的时候,头顶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雨水被阻隔在一层透明塑料之外,模糊了路灯照射来的光线。孟子章回过身,看见了身后举着两把伞的周天泽。周天泽一言不发,只是把一只手往前伸了伸。孟子章楞了一下,然后连忙接过他手中的雨伞。
接过雨伞后,周天泽转身就要走。孟子章连忙叫住他,“哎,你怎么还在啊。”
周天泽停住了脚步,没有回身,只是转过头,说了他这几个小时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应该学会保证自己的健康,别让别人担心你。”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这下他是真的回家了。
孟子章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是啊,既然自己阻止不了她追寻死亡,起码不要让她再为自己担心了,她就是被心里的重担压垮的,我怎么忍心让她再有更多压力呢。他用另一只手整了整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5
第二天孟子章休假,但周天泽不知道,以为他跟自己一样要上班呢。孟子章坐在自己的车里,对着后视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外形。确认没有问题后,又拿起了放在副驾驶座位上的花束,下了车。今天,是他第一次去看她的女朋友,在她下葬以后。
早晨的墓园阳光很好,昨晚的雨把天空洗刷的清透明亮,清晨温和的日光照在一旁的松树上,针叶反射出阵阵磷光。孟子章凭着记忆来到她的墓碑前,弯腰放下手中的花,看着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微笑。
“对不起,这么久没来看你。是我不好,我不该这么久都没来。”他蹲下来,伸手抚摸着墓碑,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庞。“那时候我其实是有点怨你的,我想不通你为什么会这样,我埋怨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埋怨你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我甚至以为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他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后来我想明白了。是我不够好,是我对你的爱不够深,我没有安抚你的心伤,我没有让你活得更轻松些。我有什么资格不让你追寻一条更轻松的路呢?”孟子章低下了头,死死盯着墓碑前的花,“我想通了,却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一直不敢来看你,是怕我一见到你就会被自己的愧疚压垮。真是个懦夫。”
然后他抬起头,露出了今天为止最灿烂的笑容,他看着黑白照片里的那人,笑着说:“是我忘了,忘了你是爱我的。现在我想起来了。我要带着你的爱继续好好生活了。”说完,他站起身,朝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对我的爱,下次见。”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园。
6
“哎,组长你怎么来了,您今天不是休假吗?”组员从电脑前抬起头,一脸疑惑。
“没什么,我就是回来拿个东西。”孟子章四处环视,并没有看见周天泽的身影。“哎,周天泽哪儿去了?”
“哦,他去参加一组的案情讨论会了,应该还要好一会儿才回来呢。您找他有事儿啊?”
“没什么,他要是不在,那我周一再跟他说也一样。”孟子章来到周天泽的办公桌,将背包里的东西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然后默默离开了。
“哎,鹤鹤,今天组长来了?”开完会的周天泽一回到办公室,就看到了自己桌上的东西,一罐麒麟的啤酒,和一张折起来的纸。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跟你讲啊,组长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他好像找你来着,你又干什么惹他老人家生气了?”被叫做鹤鹤的警员回答,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已经抑制不住了。
“哼,我是谁啊。我平时可是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组长怎么会对我生气,他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周天泽一边浮夸地回话,一边打开桌上的纸。
“得了吧你,谁还不知道你啊。”鹤鹤感觉自己是自讨没趣,这个人精肯定是满嘴胡话,便不再理他。
“还算他有良心。”周天泽小声嘀咕,嘴角噙着笑,把纸小心收好。一把拉开啤酒的拉环,咕咚喝了一大口。“啊,还是冰的味道好。”
当然要收好了,不然自己下周五可就要算无故旷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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