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老家,面不是主食,主要是日常换口味的福利。
“今天吃面可以吗?”妈妈将几斤小麦白面,用布口袋压紧实了,递给我跟姐姐,“你们两个帮我去压点面吧。”
供销社取缔以后,镇上空置的房子被以前在供销社上班的人员租用,开了诸如压面、碾米、换油、修锅、修鞋等功能性的利民小店,小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我们平时没有一点零花钱,只有帮家里买东西的时候,才有特权,多到的零头买点棒棒糖,作为帮忙置办家用品的一种奖励。
“你妈妈今天给你们加餐了啊!”驼叔出来了,他个子不高,先天性严重驼背,背上像扣了一口大锅,衣服被穿得腾空,走路时,后背一颠一颠抖动得厉害,人已经走了,那口锅才慢半拍跟上去,他平时说话柔声细语,带着一股浓厚鼻音,可能是驼得太厉害,一直弓着身子,憋着一口气团在胸口上不来,每次去压面,他都很客气,老远就踏出门槛,急匆匆伸手过来帮忙拎东西。
他那矮小的屋子,用泥灰东抹西抹,像一片片明暗交替的乱云堆簇,屋子里只有一架老式压面机,一套简单的榆木桌椅,孤零零立在墙角。
他笑着将面倒进一个大竹匾,眼睛咕噜噜转动着,轻轻用水瓢一点点加水,再掺杂点盐巴,让面慢慢化开,他那短小的手臂左右晃动,借着身体的蛮力努力扭动着,掉有面粉屑的地面上硬生生起了个白色漩涡。
和好面,压面机开始工作了,那轮子有节奏地轰隆隆地一路欢歌,主动轮和被动轮丝丝入扣,吱吱欢唱,面团被扎成片,像一条条飞流瀑布。
停电是常事,此时驼叔便大声唤老婆子。
王婶冲出来了,胳膊肘支开驼叔的肩膀:“老头子,你让开!我来!”
王婶跟驼叔是一个镇上的,先天性面部痉挛让她的鼻子被嘴巴挤到脸的一侧,笑的时候得把眼睛眯起来,这样才能腾出地方绽放出笑容,她高大威猛,比驼叔高出一个头,力气很大,不在面店的时候,会跑去几公里外的卖猪场剁肉,以补贴家用,不让驼叔多走半点路。
她稳稳地握住压面机上的木质手柄,由于常年的摩挲,手柄被磨得油光发亮,还没等手柄回落到起点,她的手顺势往上抓起一团空气,笃定地等着,利用惯性将手柄轻轻往前推,飞轮吱呀吱呀转着,驼叔在旁边呵呵一脸傻样,“还是我们家老太婆厉害!”
在我们看来,这些压面动作枯燥乏味,几个回合下来我们有点儿不耐烦,眼神在屋子的里里外外,游离了一圈又一圈,屋内白茫茫一片,啥也没有,远不如驼叔眼中的世界,亮如星辰,拼命转动着王婶的影子。
王婶把碾好的面用细竹竿串起来晾在后院,那些面密密麻麻、一排排如窗帘整齐排开。
“太阳下山了,就过来拿哦!”夫妻两个亲自送我们出门,不忘关照一句:“让你爸妈来玩,代问好!”
傍晚去拿的时候,面被卷成几小捆,放置在纸箱子里,这个时候他们女儿放学回来了。
驼叔女儿很漂亮,眼睛扑闪着,一袭长发像垂挂的面条柔顺,红绸扎个公主头,白净的皮肤看上去很清爽,她羞涩地将面递给我。
王婶跟驼叔一直没有孩子,后来领养了个女儿,女儿一有时间就去面店帮忙。
闲时经常看到三口子一起出去散步,母女俩搀扶着驼叔,一个攀着肩,一个挽着手臂,三人有说有笑。
年关将近,面店很晚才打烊,其他店铺都关门熄灯了,只有他们家依旧亮着一盏灯,机器轰隆隆转着,确保所有主顾的面都有着落。
“来的都是客 ,平时大家都这么照顾我们的生意,大过年的,更不能辜负别人。过年图个事事顺利!”驼叔说这话时挺直了身板,突然直起来的脊背上的锅像要将他扳倒,有点站立不稳,他摇晃着身子。
镇上很多女孩上完初中就辍学务农了,他们坚持让女儿一直读下去。
“正因为是我们抱回来的孩子,我们才更要让她读书,不要因为我们不是亲生父母而让她有任何可能性的遗憾,也不能让她的亲生父母有遗憾,这孩子以后的路长着呢!”驼叔经常念叨这句。
“我们夫妻两个,一个嘴歪,一个背驼,天生一对,谁都不嫌弃,这辈子扯平了!”驼叔闲聊时喜欢开玩笑。
“哼,要不是你背驼,我当年也不会嫁给你,还不是看你背上多一点担当。”王婶撅起嘴巴,半掩着脸,将鼻子往边上推了推,咧着嘴傻笑。
众人笑得直不起腰。
驼叔一家什么都放在明处,向来不遮遮掩掩,面面俱到地敞亮。
看的人、听的人,心耳也就都在明处了。
换句话说,别人是自己的一面镜子。
附近村庄的人,也都很照顾他们的生意。
其他的店不停易主,或者雷同的店铺开了好几家。
唯独这家面店,仅此一家,一直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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