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XIU/小品文
曲听百遍，方知其味。最近，喜欢上王先宏老师的古琴曲《长相思》，不知不觉间已经听了近百遍，不仅没有感到厌倦，反而百听不厌，似乎从中听出了很多故事。
（一）
曲子背后，到底有些什么故事呢？也许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伤心失落之情，崔莺莺对月西厢，思念恋人张生的彻夜难熬之态；也许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为了爱而化身为蝶的传说故事，当然还有贾宝玉和林黛玉两情相悦、心有所属，最终却落得一个劳燕分飞空长叹的千古遗憾。这就是琴曲《长相思》给人带来的联想与意境。这么美的曲子要是配上词，一定会更加触人心弦。带着这样的想像，我试着为曲子添了词。
《长相思》古琴曲
孤蝉对秋晚，青灯彻夜寒。
独上西楼人未还，山山菊花漫。
人生古难全，多情长空叹。
梦里鸯鸯双双在，雁声惊月残。
两小又无猜，一别各天涯，
醉里插花花易老，琴动肝肠断。
芳华为谁，相思哪堪？
独上西楼人未还，雁声惊月残，
雁声惊月残。
问苍天，君何在，
长相思，莫相忘。
孤蝉秋晚青灯夜寒，独上西楼人未还。
两小无猜一别天涯，醉里插花花易老。
芳华为谁相思哪堪，独上西楼，
雁声惊月残，雁声惊月残，
雁声惊月残。
孤蝉对秋晚，青灯彻夜寒。
独上西楼人未还，山山菊花漫。
人生古难全，多情长空叹。
梦里鸯鸯双双在，雁声惊月残。
雁声惊月残，雁声惊月残。
有了配词之后，再听曲子，顿时感觉有了另外一番效果。配词的时候，主要考虑了以下几点：
1、曲子总体想表现的情景是一位女子思念恋人（或者夫君），月夜诉衷肠的急逼苦闷状态。
2、在情节发展上，分三段内容来体现。第一段交待女人公的相思之苦，用“孤蝉秋晚 ，青灯夜寒、雁声残月”，点出节气、时辰、秋夜，以此来烘托悲凉气氛。“两小无猜、一别天涯”是相思的原委，用“醉里插花花易老”来映射时光易逝、青春易老、度日如年的寂寞心境。第二段可视为全曲的高潮部分。一位思君心切、有苦难言的女子，心里有无限的苦闷，该说给谁呢？又该如何表达这种复杂的心情呢？我试着用了一连串急促的排比反问，“问苍天，君何在？长相思，莫相忘。芳华为谁，相思哪堪？”用以表达心绪不宁急需倾泻的状态，这样安排似乎能达到想要的效果。最后一段作平和收尾，一腔愁绪得到释放后，曲子回落而下，与首段呼应，回归寂夜与宁静。
3、大框架出来后，后面还需要慢慢改词换句，仔细润色，以达到心潮起伏、 音律优美、哀怨有韵。如果您喜欢，可以试着唱一唱，唯一的缺点是气氛好像太凄切哀婉了，有点儿压抑。此外，这个曲子中间一段节奏变化很大，唱起来不好断句，需要反复多听几遍才能理顺。
（二）
为了更好地理解相思给人带来的苦痛与美妙，接下来让我们一起看看大诗人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故事。
陆游（1125-1210）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诗人，出生于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一个名门望族、书香门第之家。陆游2岁时，北宋灭亡，朝廷被逼偏安临安（今浙江杭州），建立与金兵对峙长江的南宋王朝。混乱的时代背景，加上受家庭环境的熏陶，陆游从小就立下报孝国家、收复中原的爱国誓言。18岁科考取得第一名，却被奸臣秦㻅挡道而仕途不畅，直到宋孝宗登基，才被赐予进士出身。陆游年少时意气风发，因坚持抗金，屡遭主和派排斥，所以一生波折重重，多次遭贬，其实他的爱情也很不幸。
宋高宗绍兴14年，20岁的陆游和表妹唐婉结为伴侣。两人青梅竹马，相敬如宾，十分思爱。唐婉（1128-1156），字蕙仙，是郑州通判唐闳的独生女儿。唐婉自幼文静灵秀，才华横溢，又是一个重情谊的女子。她与陆游的结合本来十分完美，但引起了陆母的不满。陆母认为陆游与妻子过份亲密，整天沉溺于温柔乡中，不思进取，不利于前程。于是，她以“陆游婚后情深倦学，误了仕途功名；唐琬婚后三年始终未能生养，误了宗祀香火”为由，逼迫儿子休妻。
陆游是一个大孝子，在封建礼教的压制下，多方哀求无果，最终还是听从母亲的话，休了发妻。之后，另娶王氏为妻，而唐婉也被迫嫁给了越中名士赵士程。
就这样，一对两小无猜、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落得一个劳燕分飞各东西的结局。
10年后，春天，在外为官的陆游回到家乡，在沈园（今浙江绍兴禹迹寺南）意外遇见表妹唐婉及改嫁后的丈夫。这一年，陆游已经31岁，尽管时光隔了十年，但他和唐婉当初那份刻骨铭心的爱始终没有改变。当陆游打算离开时，唐婉征得丈夫同意，亲手给表哥敬了一杯酒，然后含泪而去。
陆游饮下黄籘酒后，百感交集，触景伤情，乘醉在沈园的墙壁上题了一首千古绝唱《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诗的意思是说，亲爱的表妹，你那红润酥腻的手捧着黄縢酒的样子，是那么的亲切动人。满城荡漾着迷人的春色，可你却像宫墙里的绿柳，让人感到那般遥不可及。您捧来的酒本该是暖心的，可它却像满满的一杯忧愁让人心碎。你知道吗？离别几年来，我的生活十分萧索，简直就是错，错，错！……你我相爱的誓言还在，可那些锦文书信、万语千言，再也难以交付啊！莫，莫，莫！
后来，唐琬再来沈园，看到陆游的题壁诗后，泪如雨下，悲痛之余在陆游的诗旁也对了一首《钗头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亲爱的表哥，你知道吗？晨风吹干了我的泪水，脸上还残留着泪痕，想写下心中的愁思，却不知道如何下笔，可怜我只能倚着斜栏自言自语。一切怎么那么的难、难、难！今时已不同往日，你我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我已身染重病，我的魂像秋千索一样在空中摇曳，没有了依靠。夜风如此的刺骨，我已是彻体生寒，听着远方的角声，心中又加了一层寒意，令我无法忍受。亲爱的人，你知道吗？夜要尽了，估计我也很快像这夜一样，要结束了吧？ 怕人询问我的情况，我每时每刻都忍着泪水，在别人面前强颜欢笑，只得瞒、瞒、瞒啊！亲爱的人，你知道这些吗？
作了这首诗之后，唐琬从此一病不起，对陆游的思念日甚一日，终日郁郁寡欢，不久抱恨而亡，年仅28岁香消玉殒，告别了人间。
唐婉病逝后，故事并没有结束。据说，陆游晚年辞去官职、告老还乡后，浪迹天涯数十年，企图借此忘却他与唐婉的凄凉往事，然而离家越远，唐婉的影子就越萦绕在他的心头。因旧情难忘，他常常来到沈园，凭吊遗踪，追忆当年，为此写下了不少感人的诗篇。
陆游75岁时，再来到沈园，这年距他和唐琬相会作《钗头凤》已经过去45岁年。沈园依旧，绿草如茵，但昔日的才女佳人已早早零落，谁能想到40年前的沈园相会竟会成为永诀。睹物思人，想起曾经的往事、曾经的恩爱、曾经的你侬我侬，陆游哀伤不决，又写下著名的悼亡诗《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斜阳在城头徐徐落幕，城墙上的角声仿佛也在哀痛啊！沈园还是当初的沈园，但那些亭台池阁已没有了当初的模样。在那座令人伤心的桥下，春水依然碧绿而流。当年，就是在这里，那个美丽的身影如同惊鸿一现，映入我的魂灵。亲爱的人，你去世已经四十多年，时间隔的太久了，如今我连梦里也见不到你了。沈园的柳树和我一样都老了，柳绵没了，而我也迈入古稀之年，行将就木，仍然来此凭悼，想起过去的一切，又怎能不让人泪落潸然。
陆游不仅对爱情真诚，对国家更是忧而不忘，初心不改。嘉定二年（1209年）秋，陆游忧愤成疾，入冬后病情加重。次年1月，与世长辞，享年86岁。 临终之际，他仍不忘光复中原的大业，以一首绝笔《示儿》作为遗嘱：“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孩子们，我最大的愿望是想一心报国，驱散强虏，恢复大宋一统天下的大业。如今，我即将告别人间仍没能实现理想，不见海內统一、九州同归。等国家收复中原那天，你们一定要来坟斗祭奠我，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啊！
这就是陆游的一生以及他和表妹唐婉的爱情悲剧。陆游的诗名叫《钗头凤》，据说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是指与唐婉分离后，自己“可怜孤似钗头凤”；二是代指往事如梦一样，倏然而逝。钗头凤原是陆家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之物，陆游与唐婉订亲时，信物就是这只凤钗，因而“钗头凤”不仅成为二人情投意合的爱情见证，而且因为这个凄美的故事让钗头凤也成为一个词牌名，沈园也成了绍兴的名胜古迹。
看了上面的故事，如果我们再来细听琴曲《长相思》，相信您的心头一定会生出另一番滋味。
从曲子里，我们似乎能听到唐婉被迫改嫁他人之后的苦闷与徬徨，还有对表哥的一往情深；我们似乎也能看到陆游迟暮之年，仍然不忘旧情，徘徊于沈园荒踪，踯躅流恋，不舍离开的孤单身影。什么是伟大的爱？也许“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就是最好的答案，不是吗？
（三）
配词写好后，我试着发给好友。有朋友提出了极有意义的修改建议，比如原句的“山山菊花满”，改为“山山菊花漫”更为适合；“两小又无猜，一别各天涯”也是这位朋友的建议与思路。在此，表示最真诚的谢意。
一位同学听后感慨万千，说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古琴，知道了古琴作为“琴棋书画”四雅之首的无穷魅力。最后作了这样总结：“好美的长相思。问苍天，君何在？长相思，莫相忘……爱情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也是音乐不朽的旋律。真正的爱，永远都属于那些心灵纯净的人；真正的情，也永远属于那些感情真挚的人。庸俗的人，不懂真爱；物质的人，没有真情。遗憾的是，古今中外真正的爱情，大多都以悲剧的形式告终!”
还有朋友试着作了诗文朗诵。录音当时正值夜深人静，凄美的声态、婉转低沉的背景乐，加上窗外朦胧而不太皎洁的初春月色，让曲词声效天然融合于一体，听起来格外触人心动。
我20多年前的一位大学老师，有幸当了王先宏老师的学生，除了在杨州学琴，此刻正在九华山学琴。借此机会，让我们介绍一下王先宏先生。 他是当代青年古琴演奏家、斫琴师，安徽肥西人，8岁随父学习民族乐器，17岁入伍，因精通十几种乐器的演奏被誉为“音乐奇人”。转业后回到琴筝之乡扬州，潜心研究古琴艺术。师从中央音乐学院李祥霆教授 ，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奏风格。他的主要贡献：第一、工于古琴制作。创办了伏羲王氏斫琴坊，以古琴的“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德作为最高追求。第二、打谱改编了许多适合古琴弹奏的现代曲目，《长相思》就是他的代表作品之一，此外《云水禅心》、《太极》、《葬花吟》也获世人喜爱。第三、积极传播中国古琴文化。总结多年的古琴研习、教学生涯，出版有《实用古琴教程》 、古琴独奏专辑《古韵新语》等。
我的老师说，跟王先宏先生学琴进步很快，且九华山山青水秀，若世外桃源一般宁静优美。在这里抚琴，心胸荡然，与在喧闹的城市里学琴，完全不同，你来吗？我欣然接受，“过几年就去！”
（四）
最后，让我们简要说说相思的话题，以结束本文。
何为相思？按通常的解释，它是指男女双方因互相爱慕而又无法接近所引起的思念。因此，相思与爱情是密不可分的，爱情必然要引发相思，而相思不管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都会促发爱情绽放出不朽的光芒与动人的绮丽。这也是自古以来相思与爱情能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音乐不朽的旋律的主要原因。
世上最远的相思是什么样的呢？宋代诗人李之仪描述的非常到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想想有2位恋人，一个住长江头，另外一个住在长江尾，二人同饮一江水却相隔千山万水，这是多么遥远又幸福的煎熬。
何为世上最震憾的相思？莫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如果我负了你，青山会夷平、江水也断流、冬打雷、夏飞雪、天地移位成一体，这又是多么响彻天宇的相思，它会催发爱情升华到更高的层次。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那么，如何才能治愈相思病？宋代文学家晏几道找到了答案：“若问相思甚了期，唯有相见时”。也就是说，纵有千种良药，万般灵方，都不如恋人相见直接解决问题。从这个意义上说，孟姜女哭倒万里长城，主要是因为无法见到自己的丈夫，这当属世上最有摧毁力的相思。祝英台赴黄泉与梁山伯相会，林黛玉在宝钗和宝玉成婚之日，焚稿断痴情，吐血泪尽夭亡，不都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无法与所爱之人在一起，而寄希望于另外一个世界吗？
世上最漫长而辛苦的相思又如何？莫若牛郎和织女的爱情传说，他们相隔在迢迢银河两岸，每年只有七月初七这一天，才有机会在鹊桥上见一面，其余的时间里都是苦苦的守望和等待，这一等就是千年万年。可见，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完全可以视作世上最漫长而辛苦的相思，不是吗？
最后需要说明的一点是，琴曲《长相思》最早由二胡大师朱昌耀先生根据李白的诗词而作，王先宏老师又打谱改编成此古琴版本。李白的诗文如下；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
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历来以《长相思》为题的诗文、乐曲不可胜数，究竟什么是最好的诗曲呢？法无定法，万宗归一；曲无定则，形法自然。一首琴曲，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和感受，但如果能听从自己的内心感受，从真诚出发去领悟，便会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趣味。因此，本文所述内容也许并非原曲创作者的本意，甚至与原曲的初衷相悖，敬请谅解，权当赏玩之趣较为适当。
系列文章：笛曲《春花秋月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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