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玄最愉快的时光,是每天早上六点从晨曦中醒来后上班前的那一个小时。空调除湿模式开了一夜,小房间特别凉快。尽管夜里穿了法兰绒衬衫,腹部覆盖一条夏凉被;许多次起床后他感觉喉咙不畅,这是感冒的征兆,因为过去的经验他特别对此敏感。好在几个月终于没有一次真正的感冒降临。也许由于下床后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找遥控器关空调,第二件事情是去厨房烧开水。也许两者都不是,而是他本身强健体魄的抵抗力量。这是工作带来的好处。
这一层几年后他才意识到。
唯有这个时候,可以不想到工作。怀着一颗期待的心推开窗户,看看下面那棵广玉兰。这年五月,他第一次见它开出硕大洁白花瓣,闻到微风拂过时送上来的芳香。花期很长,即便这样,他记得那被浅棕色硬壳紧裹的花苞,变大,绽放花瓣,落地,蔫枯。此刻,剩下满树苍绿的叶子,有几片只能看见背面,带茎纹的深褐色似乎与周围格格不入。但惟其如此,他发现自己对它的了解超过以前。
要走一小段人行道,经过广玉兰的树荫向西。左侧柏油马路只是两车道,两边年龄不算大的梧桐树冠已在空中接壤,有些时候,玄骑上电动车穿梭在这马路上,看着无尽的前方,恍若身临一条隧道。直到发现有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漏出来,映在地上,有时在脸上在眼前瞬间掠过,像是置身漫长花廊。
用不了多久,到达十字路口。还在这头,就看见对面转角处的小仓库,公司广告牌在门头上高高挂起。他过去开门,意味着工作开始。逐渐到来的同事显得急匆匆,各自心里有一个应该踩着的点。也总有例外,个别迟到者慢腾腾地到来,脸上一副无助又无可奈何的神色。各自回到熟悉的电动车旁,戴上头盔,装货。传送带上包裹一个紧接一个动起来,机器让站在旁边的员工麻木,如同面临一个深渊,不知道它的底。不到最后,那个人无法得知最后一个包裹的来历和命运。
2
那天晚上,玄到沃尔玛已经快十点半。喇叭里提示顾客离开的广播刚刚停止,进门的地方十几处收银机都熄了显示屏,一个个狭窄通道里端拉上禁止通过的红色窄布条,地面瓷砖被打扫干净,有的地方湿迹未干,货物密密麻麻陈列在架子上,两个声音在偌大的空间里格外地响。
他从服务台旁边跑进去,那是唯一可以通行的地方。在熟悉的位置找到了声音来源。见她们争吵激烈,女孩手中紧紧抱住两个点心盒子,这一刻,玄内心非常欣慰。两人也许为争辩太投入,玄明明是正常跑进去,在她们的处境里那简直是一声不响。女孩先看见他,然后年长的女人也看见了,她们不约而同地中断未说完的话。
玄说,不好意思,我过来晚了。本来你们可以提前下班的。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女孩面露微笑说。
快点走吧。中年妇女催促着。
女孩叫玄用小程序扫码自助付款。她说故意留了那台设备没关。自助付款后需要将手机上的码在机器上扫一下确认后才算正常出门。
关了灯和门后。妇人消失得很快。
这样一个和她单独走一段路的时刻,玄想过一定要和女孩说很多话,解释晚到的原因,表示抱歉,或者聊聊休息日的安排。可一下子他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默默地一起踏着已经关了电源的扶梯走下楼,穿过一楼的通道出门,和她在门口道晚安。
玄来回超市这一趟,有了第二天早餐。
3
几个月前,玄注意到沃尔玛每晚八点以后会对有效期临近的点心打对折,其中两三种他特别喜欢。当工作人员过来对商品重新标价时,附近等待时机的顾客很快围拢来,争先抢下盯好的食品,要不了半小时,好的蛋糕和面包就被拿光。一段时间,玄常常是等待商品打折的一员,一个受益者。那时值购物高峰,每个收银通道都排起长队,尽管不断有店员在旁边推荐可以用小程序自助结账。玄的东西明明很少,犯不着排那样的队。但是他几乎每天都这样,不仅排队,而且总是在同一个口。自从他见到那个女孩,就是如此。不论她当天来不来上班。
在超市每日数以千计的人流中,他不过是一个普通顾客。他在队列中出神看她,有时前面空出可以站几个人的位置,后面的人发现后推他上前去。离得最近的时候,是她给他结账,这样的时间,她会问还有吗?他会说,没有了。不过最多一分钟。玄相当清楚,哪怕是想延长十秒,也不可能做到。
多少次以后,她终于不再问他。这样,更节约了结账的时间。
4
玄前一年不顾家人反对辞去小县城司法所一份合同工来到这个沿海一线城市。先后在两家小公司做新媒体推送,不满意合同上的微薄薪资,均不足一个月就离职。为此他花去以前卡上的不少钱。在顺丰送快递,他拿到前两家公司开出的两倍工资,再没离开。他不是没算过,如果按照上班时间计算,未必会比在格子间操作电脑发消息划算,现在貌似不错的收入仅仅是付出了更多时间和体力的结果。玄愿意这样做。他这般年轻,不需要那么多休息时间。
他知道人生有限,可是宇宙似乎无穷。而更多人局限于自己所处环境,即便聪明,即便辛劳,也不了了之。他十五岁从书中得知,纽约二十世纪初就有了地铁,也许确切的时间比这还要早。很早的年代,就有人在婚礼上为对方戴上戒指。九十年前出版的小说中就写到打电话。这些,都是他幼小时现实中无法看到的。小镇至今没有通高速,他父母结婚很多年没有领证。村庄里一些孩子到了上学年龄还未上户口。
玄知道生命的无限可能性。他目前安于快递工作,也是无法越过的事。
他从未抱怨过所做的工作,以前也是这样。只是觉得不合适就离开,否则浪费时间。这份快递工作,他负责的区域包裹量比同事的多出不少,每天要在别人之前到仓库,在别人之后离开。送完包裹后,他独自留下收拾公司房间,清扫地面。一切出于自愿,他很高兴比别人多做一点事,哪怕不可能有报酬,更不是为得到夸赞。相反,大家都赞成每天早上由他来开门。因为他早。
二十八岁,还没有过与异性同居的经历。玄的罗曼史情节尚未开头。一个早上他阅读卡夫卡的《单身汉的不幸》,颇有共鸣;人必然无法摆脱烦恼,独身也有独身的自由,光鲜亮丽的摩登红人和商业成功人士也有不堪示人的盲区。
第一次在沃尔玛付账,他就被那个女孩吸引。她身上的工作服是一件红色T恤,下巴下衬衣领开了叉,三颗白色纽扣扣上两枚。乌黑发丝松松垮垮扎在脑后。她是超市最年轻的收银员。
他对她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她会在那个岗位做多久,或许某一天他们还未说上一句购物以外的话,她就从他的范围消失。那样,他之后又会有多久时间还想起她来。都是与她本身无关的事。是玄的执著,和遗忘。
5
八月一个周三,周围人谈论着气象台官网发布的台风黄色预警,街道上车和人都比平时少很多。晚上他去超市,顾客身影寥寥,打折糕点不再有人抢,正好可以慢慢挑选。好几个收银台暂停,只留下两三个应付三三两两冒险顾客。玄去那位姑娘的收银台付账,她说,我可不可以对你讲一个人的秘密。他茫然地看着她,说,别人的秘密我不感兴趣。如果是你的呢?女孩说。玄说,你知道我的秘密,怎么可能。女孩调皮地说,你每天都过来买这种蛋糕,而且除此之外不买其他。玄似乎被她窥到内心隐秘地带。心想,她是不是认为我是个只喜欢占便宜的人。便说,这怎么了?女孩说,没怎么,我发现有时你满头大汗过来。我知道,一个人要每天坚持做同一件事,哪怕最简单的事,也不容易,极需意志。我是想说,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可以帮你拿一份你喜欢的糕点放着。这样你就可以慢慢过来,不用非得八点之前赶到。十点半之前都可以。这正是求之不得。他说,要这是真的,那多好。她说,当然是真的。
玄相信女孩的话,或许从第一次在收银台见到她就决定了。他内心每天都急切想要看她一眼,也是第一次见到她就有的莫名感觉。
相信她,玄后来就可以不慌不忙地先处理完工作的事,再去超市。她始终给他留了他喜欢的糕点。即便那次玄快到十点半才过去,她亦等着。他们从没有失信过。但知道太晚了,会影响到别的人。玄就说,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十点以前过来。
6
八月末一个黄昏,女孩在小仓库门前看到玄正在电动车上捆包裹。她对他竖起大拇指。玄看到她,问,今天没上班?女孩说,是的,但是晚上我会去一趟超市。夜班?玄又问。女孩说,不是,给你留东西。玄才反应过来,原来她并不是每天都上班,但是即便休息,也会专程到超市给他留糕点。玄说,谢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感谢你。她说没事,反正闲下来也挺无聊。她接着问,你自己做饭吃吗?他点头。她说,要不等你下班,一起去你那儿做饭。
玄说,那太晚了。
那,你要对我放心的话,我可以先去做好等你。
玄愣了会儿才明白她的话。很高兴地从兜里掏出钥匙,告诉她他租房的地方。说,冰箱里的菜是早上才买的,你还喜欢什么,一会我送货回来经过菜场的时候去买。她说,我先去看看。玄指给女孩去往住房的方向,自己骑车驶开。
晚上,玄在自己的房间吃到了女孩做的饭。她说,我叫姜凉,十八岁出门讨生活,奶奶去世后,再没回过家乡,足足五年。玄说,为什么?姜凉冷冷地说,因为我没有家,现在连亲人也没了。
姜凉告诉玄,她二十六岁。在广东和浙江的工厂待过几年,来到现在的城市,和之前到其他地方一样并无明确计划。她觉得被命运的手拽着,一会将她投放在这里,一会放逐在那里。
姜凉说她今天很开心,因为拒绝了一个男子的爱情。
是什么男子?
她说,村里的人。从小学习好,后来一直在外面读书,见到的次数很少。现在是医学博士,去年进入瑞金医院工作。他从别人那里知道她和他同在一个城市,问到她电话,约她吃过几顿饭。每次都津津有味地提到家里会支持首付,他准备几年后在闵行区买房。凭他的条件,到时候公积金可以贷一大笔款,用不了十年的积分就可以获得这边户口。
玄说,难道你不想要那样的生活吗?
不需要,我最大的理想是开家奶茶店。
嗯嗯。但他是博士。
那有什么稀奇。英语口语还没有我好。
有这事?
姜凉于是讲到自己读书时多么热爱英语。即使早早辍学,到外地谋生,也始终在学习。听听力弄坏了五六个MP3,背过上百篇英语短文。
你真行。
那有什么用,我始终做着枯燥的工作。也没钱去国外旅行。只是自己爱好,不计较是否能够用它去赚钱。
当晚,他没有照旧去沃尔玛买糕点。姜凉与她谈话到十点过。临走时,她又说,以后我还有机会来这里吃饭吗?
只要你愿意,都可以来。下一次,我给你烧。玄说。
第二天,玄去小区里配钥匙的老人那里复制了一把钥匙,晚上在超市付账塞给姜凉。他身后长长的队列留给他们的时间很短。只是彼此会心一笑。
7
姜凉并未在休息时间过去找他。直到中秋的晚上。快到十二点,玄被女孩从无梦的睡眠中叫醒。她是那样轻,哪怕是下决心叫醒他。睁开的蒙眬双眼看到她站在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的乳白月光中,一个黑影。我没有吓着你吧?姜凉觉察到他醒来,说道。他的身体盖着薄棉被,露出头来说,没有。我想去外面看看月亮,这么晚了,不知你会不会陪我出去。玄说,可以。
女孩回避到卫生间等他穿衣服。
轻轻关门走下楼梯,玄想到附近有块试营业的园林,还没装上门。他领着往那里走。路灯还在亮着,昏黄的光线照在石板路上,小树枝头在风中摇曳,投下闪动的影子,天上的月轮穿梭进一小团白云之中,模糊可循运动的轨迹,月光被遮得黯淡了。正前方的远处,两三栋居民楼长方形一面有的窗口还亮着灯,恍如远古崖壁上镶嵌的洞窟,僧人在里面点着烛光绘画,抄经,打坐。玄知道,那几幢居民楼与这片园林间隔了一条川杨河以及两岸的树木,低矮房屋,休闲跑道。姜凉得知前面有条河,要求去河边坐坐。
径直穿出园林。河边有齐胸的水泥柱子,相邻间钢丝穿过,防止不小心跌入水里的栏杆。里面还有很宽平台。他们翻越栏杆,坐到平台上,两脚垂下去。
圆月当空,污浊水面一片一片的亮,有些许反光,丝丝涟漪。阒静中,姜凉突然说,你有没有想过跳河自杀。玄不解,说,为什好好的要去想那些。她说,我就想过,不过,我从小同水玩到大。一般的水,拿我没办法。大江大河的水,浑浊一片,令人生厌,跳下去很难为情。如果能死在蓝色的海水里,那也不错。玄赶紧伸出右手食指去堵住她的嘴。
原来,姜凉最近通过一次面试,聘上一份欧洲船上的工作。意大利皇家邮轮公司为吸引更多的中国游客,委托一家跨国旅行社异地招聘中国员工。条件是懂英语,未婚,三十五周岁以下。
超市的工作已提前辞去。明天下午就要带上护照乘坐航班出发,先到米兰进行半个月培训,合格后正式上船。她说,船上的工资会比现在高得多,我准备拼几年,攒点钱,说不定真能够在将来开家奶茶店。
祝贺你。玄说。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回家吗?
玄摇头,是因为你奶奶离开的缘故?
姜凉说,你说对一部分。她说道自己是个孤儿。母亲尚在人世,姜凉只记得她照片上的样子。
她听别人说过,父亲长得很英俊,和母亲结婚时两人都不到二十岁。父亲不爱母亲,但让她怀孕,并不给予照料,相反他经常外出,极少回家。姜凉出生前五天,男人带着另一个漂亮女人出现在村里,逗留他姐姐家。他与亲戚商量想办法回家,他甚至不知道妻子快要临盆。新的女人要他给个说法,不能跟着他逃命似的落难。也许两人真的相爱,谁也不愿离开谁。他终于决定独自一人回家。那时母亲和父亲已经没有共同语言,但她怀着他的孩子。父亲在姜凉出生前三天饮毒药自尽,抢救无效死亡。
姜凉说,母亲生我后不到一周,就离开了家,再也没回来。后来听说嫁去陕北。
在玄听来,姜凉就像在叙述一个别人的故事。那样冷静、淡漠,是不是这个故事在她老家已经流传甚广,作为一种无功利的谈论资料。面前的女孩,一出生,从毫无意识的生命开始;两个成年人种下的苦果,她就首当其冲。她只不过声音平静而已,因为玄看到她抬起衣袖去擦拭眼泪的频繁动作。
是奶奶将你抚养长大的吗?
是的。那时家里穷,父亲有很多弟兄,最小的叔叔还未成家。家里没有钱买奶粉,奶奶让婴儿去咂她干瘪松弛的奶头,竟然奇迹般让它复苏,每天有一定量的乳汁。我比别的孩子提前断奶,偶尔也吃廉价奶粉。……后来,叔叔成了家。……读到高中,奶奶去世,我就辍学了。
沉默了一会儿,姜凉不再提那些痛苦往事。
很难准确去定义,过了凌晨,是不是还应该叫中秋夜。显然,天上的月亮仍然和几个小时前一样圆。如果说在理论上有细微差异,那也是情理之中,存在于科学家的思想中。若无先入为主的观念,单凭切身经验,又有几人区分得清。
他在月光中送她回去,她开了楼下的铁门,玄正要转身离去,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调皮地迅速吻了一下。然后说,以后也要联系的。当然,他点头。
8
沃尔玛的收银台没有了姜凉,玄去买点心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改变了早餐的方式,有时自己早起煮白米粥,有时是鸡蛋加牛奶。任何一份工作,做久了,就是简单地重复。某些行业看似神秘,那不过是外人强加的意志,内部人最为清楚。刚进入的人因为不懂,需要熟悉相关知识,有新鲜感,熟悉流程之后,就不过是流程的反复。玄的工作尤其简单,重复倾向明显。将包裹从仓库送往收件人手里。同一栋楼每天都会跑好几次,骑车,打电话,爬楼。他每个月的工资,始终高出同事,哪怕一点点。差别的出现,只因为比别人多干了一些活。甚或单以报酬而论,多余的付出并不划算。他不在乎。人太斤斤计较,许多门就会对其关闭。不论学习,还是工作,他都能在群体中比别人出色一点。旁观者一般只会注意这一点点,却总忽略人在背后为之做出的努力,投入的时间精力。唯有有过此番经历的人可以理解。
玄每天晚上在仓库不计报酬的劳动,也带给他许多惊喜。首先,他发现自己竟然有这样超出想象的精力。每夜比同年龄段人少睡一两个小时也不影响。还有是,他总结出更好的快递归类方法,减少了跑的趟数。提高了效率。
9
姜凉和玄很少电话联系,也不用即时社交软件。二十天后姜凉给他写了一封E-mail。
玄:
你一定想不到我到了哪儿。昨晚,因气候原因,船在马赛停了六个钟头。前三天航行很顺利。你可能会想,这个庞然大物会以多快的速度运行,多久可以完成一趟航程。现在,我不太关注这一类问题。给我的感受是,它就像一座城市。具备各种娱乐设施。十几层的客房足以容纳七千多人。如果你问我上面有些什么,我会告诉你,好多东西都有。图书馆,游泳池,购物中心,游乐场,餐厅,赌场,高尔夫球场……如果在位置最好的房间睡觉,可能早上睁开眼就看见日出的曙光照到海平面,几缕光线透过落地窗的玻璃反射进来,无比温柔;当你靠近窗口,将看到蓝莹莹的水面一些地方有雾贴近,仿佛要把水净化一次。总统套房的情形我领略得是不完整的。毕竟作为一个服务生,每次只能在里面停留片刻。
我不知道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一部。你要读信至此,一定可以猜到我最喜欢的无疑是《泰坦尼克号》。你知道,一九九七年这片子上映时,我才几岁,自然没有条件去电影院观看。我是辍学之后在网吧看的。今年六月的电影节也有它,可是开售两个小时后,就被抢空。只有等到明年再看看。你可曾记得杰克和露丝站在船尾甲板上,海风拂面掀起他们头发,露丝扭过头来和杰克接吻,船尾底部在前进中抛下簇蔟浪花。真是说不出的美。
我工作的船比泰坦尼克号体量还大,装饰更为奢华。但是当它静默下来,总使我感到可怕。每一处公共空间聚集各式各样的人,谈话,娱乐,抽烟,喝酒,购物。但是无一个是熟悉的。我想,要是有个知心人在身边,等我忙完活后,可以一起坐在露台上一边喝茶一边聊天,或者躺在甲板上,划定范围数星星,看谁最快、最准。
一直喜欢以写信的方式与远方人交往。写邮件的过程,它让我遗忘与之无关的一切杂念。那时我心里只想到对方。
祝好!
(姜凉)
玄在午夜读完收到的邮件,倒下去睡得很安稳。两天后,他写了回信。
姜凉:
认真读完你的来信。字里行间,透露出你对当前工作很满意,除了有时孤独。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本以为在一艘船上工作,会受到很多局限。没想到邮轮本身即是一个花花世界。至此为止,我唯一没有乘坐过的交通工具就是轮船。所以从未在大海的中央看过世界。是不是天空更蓝,所在的四周一眼望不到头?那种时候,你会想到什么?
我每天认真工作,做着重复的劳动,但并不反感。任何事情,朝更高的视觉来看,都不过如此。所有工作的共同点就是重复劳动。如果因为觉得重复带给人枯燥感而回避,或是消极对待,必将遭遇恶劣后果。应该在枯燥中有所发现,寻求新突破,提高效率,迈向更高进阶。所谓重复,仅是从笼统表面得出的结论。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东西,不论事还是物,静的还是动的。因为时光在流动,即便同一个玻璃杯子,放在同一个地方,前一秒钟和后一秒种,因为周围东西的变化,观察者的变化,它必定显示出不同意义。
所以我对自己工作的看法也许和别人不同,根本不在意别人的意见。
我每天奔走在相同的路上,但是我把东西带给不同的收件人。我会给他们真诚的微笑,尽管他们一些人并不留意。那又有什么关系。
上一次你说到邮轮抵达马赛,一定又进入一片我听来陌生的海域了。
很久没有写过邮件。但这次的体会正如你所说。我在打字过程中,除了有关写信的东西,不会想到其他。心无杂念,这种感觉真好。
盼佳音。祝好!
(玄)
这样的邮件,他们每周至少收到对方两次。
玄:
昨天白天,邮轮返程停靠奇维塔韦基亚,罗马海滨的港口。目的是,给游客提供上岸参观的机会,但需自费。部分游客宁愿待在船上。我真想去看一下罗马古建筑和历史老街。可我是工作者,只好留在船上。最初,我像很多人一样,总想到船每一天行程,停靠的码头。两个月下来,重要的停泊点我能识别。就不再把它看成移动的东西;而是一座小城,或是一个酒店,一个商场。
我现在生活中基本一半说汉语一半说英语。欧洲语言种类很多,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都有各自的语言,每一国之内又有不同方言。不可能有人把这些语言全都学会。但在船上,懂英语几乎就可以应付。虽然现在科技发达,许多智能电子设备可以充当翻译中介,但你要是碰到一个老外就首先拿出这设备对着他,对方一定会觉得突兀和不礼貌。曾听人谈到,有人带着翻译设备去非洲旅行,遇到野蛮歹徒,设备和钱包被抢一空。
只有在公海巡游的时候,位于十一层的赌场才会开放。参与赌博的,绝大部分是穿着摩登的中年妇女。几乎每一次航行结束都会遇到同样的情况,总有几个人因为输钱卡上透支数额巨大,无法结账顺利离船。
赌博是世间最危险的活动。
现在我每天都用纸笔写日记。有时候写很长,有时候仅两三行。时间过得很快,一些感触和所见需要记下来。万事万物都在不停息地变化。今天的你比昨天大了一点,看到同样一个物体,产生的想法可能与昨天不同。
下午喝了杯奶茶。我从不加糖。味道很苦,但这就是它本来的味道,何必去故意干预呢。我只喜欢纯纯的味道。
祝好!
(姜凉)
姜凉:
已经三个月没有见到你。每当读信和复信,好像你就在身边。有时深夜,我会一个人到川杨河边小坐。对面还是亮起灯光的居民楼,下游横跨河面的小桥上,隐约看见车辆和行人在上面移动。想起那晚我们一起坐在河岸,说了很多话。我们才单独在一起吃过一顿饭,聊过两次天,你就换了工作。人不能太自私。只要你安好,不论在什么地方,我都高兴。
渐渐入冬,气温骤降。这给我们的工作增加了难度。冷天骑车是严峻的考验。我们将更新装备,做好关节防护。把自己裹得严实臃肿,像一个大胖子。
你走后,我仅是偶尔光顾沃尔玛。并非变得不喜欢那种糕点,确实很难在那个点有空闲。想起你当初尽管是不上班,也专门为我去店里一趟。真的很幸福。
不知道你多久才回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祝好!
(玄)
10
次年一月十五号清晨,玄接到姜凉的电话。她告诉他,刚到浦东机场。准备乘坐磁悬浮到龙阳路站转七号线地铁来找他。这是他们第一次通电话,虽然都存下对方电话好几个月之久。
玄正好这天休息。他接到她一起去菜场买菜。做午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忙,要她在一旁休息。
下午两人去了市中心,到来福士排队半小时一人买了一杯不加糖的喜茶。姜凉最喜欢这里的味道,每次来都排队,总觉得人少一点更好。
淮海中路的街树叶掉落了一大半,一幢接一幢的商厦门口人流涌动,姜凉脖子上绕着一条灰色羊毛围巾;他们逛街漫无目的,没有非买不可的东西,没有时间限制。只是让腿动起来,相互说说话。走累的时候寻地方坐下。看着年轻情侣手拉手从眼前走过,中年妇女提着大购物纸袋,玻璃橱窗里有名表、珠宝和女性潮流服饰。她对他提起,去年在香港广场二楼看到一件非常喜欢的蓝色衣裙,因为价格,前前后后来看过六次,犹豫不决,等到凑了钱过来,已经被人买走。店里唯一一件。我会一辈子记得它的样子。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低下头去。
大麦网订了票,晚上七点半去剧院听一场音乐剧。汉斯·赞德根据舒伯特同名作品改编的《冬之旅》。提前去机器上取票,恰巧碰上一个会议厅里面进行着导演妮夏·琼斯的“演前谈”,每次她用英语讲几句,坐在斜对面的女翻译盯着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下来的要点把意思用中文说出来,谈到男高音歌唱家的假发,北欧雪地拍摄,斜面舞台……
他们在第三层观众席上找到座位,剧场内灯光一下子全熄灭,只有乐池内乐谱架上的微弱探灯慢慢亮起,最前面银幕上出现黑白画面,歌手在昏暗中若隐若现。玄第一次到剧院,他试图去分辨各种乐器和歌唱家的声音;听不过来,只好不去管,反而感到它们的和谐。好在哪里,说不出来。姜凉沉着投入,用一种完全不同于旁边男子的方式去欣赏。时而脸颊上露出因微笑而明显起来的酒窝。
散场后,姜凉对玄说,这种地方要是每年能来一次,该是多好。
她跟着回他住处。并头挤在一张窄小单人床上,和衣而睡。第二天,玄下班回来,姜凉才提起她前些日子遇到的麻烦。
她说,邮轮抵达巴塞罗那那个夜晚,她去给阳台房的客人换桌布,被一个灰眼睛身材瘦小的葡萄牙男子纠缠。对方一直用挑逗的目光看她,姜凉置之不理。她被人换班后,到船尾甲板上小坐,看着岸上璀璨的灯火和那座高高耸立的灯塔出神,突然一个幻象浮出脑海,她看到有王子拉着公主的手向一个城堡走去,而那个公主就是自己。那只被拽着的手肯定是她的。她试着甩动那只被握住的手,想以此确认,可是被吓一跳。
妈哟!你这个死鬼。姜凉冲着刚才在阳台房调戏她的瘦小外国佬发怒。男子搭在她手背上的手被甩开。他脸上一副无辜神情,以为自己的举动理所当然。他用蹩脚的中文说,如果你肯听我的,你从现在开始就不用再做服务生,等回到里斯本,我让你住一辈子的别墅。我知道你会答应的。虽然那比起我孩子妈妈住的那栋来小了一点,但是距离市区更近,位置很不错。男子说着不断把手伸过去无限接近姜凉身子。
姜凉对玄说,我一气之下,用力推了灰眼睛男子一把。他后退了几步,在船沿摆动着胳膊跃跃欲试。我拼命大叫,旁边一个人也没有,他再次靠近我的时候,我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把他靠过来的身体提起来放到栏杆上,他浑身哆嗦。
终于滚了下去。
后来呢,警察来了,有没有欺负你?玄激动地说。
后来,我被保护起来。水手立刻下去搜救,海面水势平缓。很快把那人捞上来,先经过船上医务人员施救后送至岸上的医院。据说,二十多个小时后男子才苏醒过来。
你有事吗?快告诉我啊。
呵呵。还好,警察将我的证词和监控画面比对。 证实男子行为无礼。但公司为了我的安全,把我调到另一条航线上。给我几天时间休假缓冲。
玄伸出两只手掌捧住姜凉的笑脸,说,答应我,不要再去了好吗?
女孩脸上神色很镇定。她说,没事的。才几个月,我就攒下不少钱。我喜欢那份工作。灰眼睛男子毕竟万中无一。在这个城市,我不可能找到同样薪资的工作。我不告诉过你吗?我不希望自己一生有多大作为,仅仅是想开家奶茶店。可是,如果不去船上,我连这个想法都难以实现,那活着有什么意思。
沉默了好一阵。玄轻轻地说,那你要学会保护自己。如果遇到什么不愉快,要打电话告诉我。也许能帮忙想办法对付。
嗯嗯。
11
姜凉拿出日记本,递给玄,说,现在它对你公开。里面记录着几个月来我所见所闻所感。
玄随意翻看,读到其中一页:
我一直想,世上最幸福的职业是开奶茶店。自主经营。毕竟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我们江湖儿女,没别的,就喜欢奶茶。
如果有那么一天,一定也要像别的店一样在小窗口并排悬挂两块液晶屏,显示各种口味的名称及价格。高峰期,店门前排起长长队列,从里面把一个个装好的袋子递给不断变换着的站到最前面的人。客流量最好比喜茶少一点,以我的态度,不至于为了纯粹赚钱而拼上一条性命。每天可以间隙性闲下来几回,看看收钱吧里的数字和抽屉内现金。
而自己,高兴的时候来一杯,难过的时候来一杯。提前过养老生活。
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们合伙开一家奶茶店。我们都当老板。玄笑着说。
投资和收益怎么算?她问。
你说了算。
12
这样,姜凉换到那艘名叫“海洋之梦”的地中海邮轮去工作。航线停靠点有意大利,法国,摩洛哥,迪拜,阿布扎比等。
她休假的时候会回来找他。平时依旧相互发E-mail。
玄: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海上两年了。除了不能够随时见到你,收获还是不少。我一直吃员工餐,穿工服,住员工集体宿舍。偶尔才掏钱买一杯奶茶。很节俭,每月能比以前存下不少钱。我不想一辈子在这海上颠簸,最多再干一年半,就回去。找一个地方,租间小屋,开奶茶店。倘若到时候钱还不够,你可一定要借我。或者像你说的投资也行,我俩搭伙。
最近,我一个朋友和他爱人从北京出发骑行去西藏。他们辞去京东的工作,两辆自行车驮着几大包行李,一路不停地换轮胎;才到洛阳,就换了七八次。住廉价旅馆,在农家吃饭。沿途看到各种盛景,凿岩开辟出来的公路,溶洞中各式各样的钟乳,小浪底水库,龙门石窟,峡谷,瀑布。那是多么有趣。最好在开店以前,我俩也结伴去一次西藏。因为一做上生意,就没有时间走开。不知为何,那个神秘的地方一直吸引着我。每当看到熟悉的人开始这场旅行,心里不由衷地会嫉妒。诚然,我岂不知道,每天去往西藏的人都那么多。为何偏偏嫉妒熟人。很自私吧。
上次你说到,你们的仓库搬了,换了一处更大的门面。下次回去,你一定要带我瞧瞧。
祝好!
(姜凉)
玄是这样给复信的:
姜凉:
首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现在做了主管,负责世博园板块十几个仓库,不用再像以前天天骑着车没完没了上楼下楼,敲门打电话,弄得全身汗湿。说来我也是幸运的人。连续十几个月,我以前所在的小仓库效率在整个区域中居第一,而接到的客户投诉最少。半个月前有次我独自在仓库打理,接近夜里十点,受到两个客户拜访,我们聊得很开心。过了几天,我就接到管理部门通知,说是我的表现被上面关注,得到晋升。这是多大的惊喜。
你谈及旅行和开奶茶店,按你说的,再过一年半,那一定可以实现。我也觉得,人没必要一生铺在赚钱上,世间有很多值得我们投入去做的事。比如背包客旅行者,他们节衣缩食,风餐露宿,行万里路,感受不同地方的文明,岂是有钱就能办到。
盼望着那一天快点来,最好安排夏天出行,如此可以抵达藏区更高的山峰。听人说那边的湖都叫做“措”。人民淳朴,雪山耀眼,云海缭绕,圣湖可以照出人的前世今生。布达拉宫神奇庄严,藏传佛寺旁经幡在风中摇曳。宗教虔诚者往往从千里之外赶去。
我想,你也一样巴不得那一刻快点到来。
祝好!
(玄)
13
此后,玄没有再收到姜凉的邮件。
就在他回复邮件后第五天,一则消息打破了安宁。“海洋之梦”号邮轮在地中海东北部叙利亚与土耳其之间的海湾遭遇9.2级地震引发的海啸,在持续二十三分钟的巨大海浪中,三千多幢沿岸建筑被毁,大约十五万人的生命被夺去。从事后官方公布的部分航拍视频来看,当时海面上空笼罩着黑雾,也许邮轮在巨浪中苦苦挣扎许久。终于被吞没。几年后,美国有专家称这一灾难发生是海底地壳酝酿数百年的结果。由于潜伏得极隐蔽,以人类目前的技术及设备就算地震提前半小时可以被预知,也根本来不及对付。此观点在学术界尚未得到普遍认可。对于遇难者,它不是安慰,毫无意义。
整整一天后,海面才平静下来,意大利皇家邮轮公司及来自他国的力量展开救援,然而无一幸存。
“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
遇难者的遗体并未找全,有的舱房玻璃破碎,一部分被卷入海里。姜凉也许就是其中之一。
为了证明假设,专家对舱中发现的电子设备内存进行搜集。并公开一些有助于亲人知情的消息。
其中关于姜凉的很简短。
玄,此刻我所在的舱房已经漫进来齐膝浑水。不知道这条短信能够写多长。好担心,所以先给你发了一条。那是我唯一的工银卡和密码。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这两条消息。我明白再也见不到你了。如果有幸你能看到它,还记得我,希望你去取出卡里的钱,替我实现那个小小的想法。我知道,那点钱远远不够……
14
即便后来想起那个噩耗,玄还会像当时一样,心脏好似被钢针刺痛。他怎么向公司请假,请了几天,不吃不喝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不知何时睡着,何时醒来。有时不明白身在何处,他要自己相信那是个梦。如果是真的梦,就算痛苦,他也甘愿。但不是,越来越多的新闻,还有之前没集中注意的手机短信都在向他证实。姜凉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他费尽周折,从银行提取了那笔钱。
七年后,玄凭借勤奋和坚持升到区域经理,负责顺丰在华东的高级事务,在凌空SOHO有一间豪华宽敞的独立办公室。结婚两年,尚无子女,妻子在虹桥商圈紫云路经营一家叫无糖饮品的奶茶店。新房装修刚满三个月,他们就搬进去住。第二天一早,妻子送他出门,为他反复抚平衬衣领口的褶裥,说,别忘了早点回家。他对她点头微笑。妻子的目光跟着他下楼的脚步,他到了下一段楼梯,她已经看不见,但是还能听见皮鞋与地板的轻微摩擦声,直至听到楼下铁门关闭的响声,她才进屋。
玄很快处理完当天的事,提前下班,开车绕去奶茶店准备接妻子一起回家。他们商量过,从今晚开始,准备要孩子。
他把车停到附近商场的地下车库。步行至门店。但是那么巧,他看见妻子左手端着一只装上七分满白砂糖的小碗,右手持小勺正往一个奶茶杯子加糖。窗外站着一个头发染红、描了深色眼影的年轻女子。他从妻子身后伸手过去夺过那杯奶茶。朝外面说,不好意思,姑娘,我们店里不出售加糖的奶茶。妻子被惊吓的脸颊一阵惨白。
退钱,那顾客说。玄一边递给她钱一边说抱歉。
真是有病。
然后女孩愤怒离开。而她那句恼骚话玄根本没听进去。
晚上,夫妻吵架,分房睡觉。
自那以后,妻子没再耍弄过小聪明,老老实实经营着小店。生意很平淡。但因为玄的坚持,她也乐意为之起早贪黑。尽管她不知道丈夫为何坚持。
作者:岸春
原文:《无糖饮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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