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

她，七十三岁了，微胖发福的身躯，比原来矮了很多。松松垮垮的脸，黑黑的，皱纹一道道深深嵌上去，头发被随意的烫卷，稀少而花白，有些地方都要秃了般的。腿脚不便，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膝盖骨那块有深深浅浅的膏药印子。岁月是把杀猪刀，据说她年轻时也是生产队的大美女，如今到如此光景，生活把她磨砺的太多。

他，比她大六岁，今年七十九了。头发比她还稀疏，不过还算是灰黑的。典型的国字脸，额头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显得有些突兀。他本就矮，老来又驼了背，瘦瘦小小的缩作一团，身材已经走样了。他常穿着破破烂烂的白汗衫，看上去是个有些落魄的小老头。据说，他年轻时做过水手，还当过电工，只是那种英气十足的模样如今在他身上再也寻不到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是她的丈夫。一个年轻的知识青年下乡时遇见一位美丽活泼的女子，然后双方家庭觉得都还合适，遂成就一段姻缘。

他们俩的婚姻是不美好的，甚至他们的亲女儿看到他们煎熬的模样都劝过他们离婚。因为他们俩是两条平行线，很难有交点。

她生性敏感，又爱瞎想，婚后生活的不如意使她成为了一名怨妇。可能是因为她爱话家常，爱打听别人家的闲事，仿佛想从别人的可怜之处获得安慰共鸣似的，她有很多朋友，都是这般年纪，整天围坐一起嘀嘀咕咕，说着自己家的事，说着别人家的事，谁家死了人，谁离婚了，谁家孩子上学了......话题永远是那么几个，她们却津津乐道。她那个年代，那个出身是过得很艰苦的，父亲早逝，生母也过得不如意，她从小就自力更生，下地帮忙,无论是家务还是农活都做得麻溜，还有一手好厨艺,算很贤惠了。但她是个悲观的女人。因为身体不好，她多数时候在家呆着，无聊时她会把以前的苦日子拿来反复念叨，觉得自己命苦，悲从中来时常说：“活一天算一天吧”，“长江就等我加个盖子了”这般消极的言语，她也曾一度患抑郁症入院治疗。

他则不同，他天性乐观，自己可以让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他时常自己出去玩，这座城市似乎没有他没逛过的地方。他爱在自己的花园里莳花弄草，还自制盆景，他那双布满老茧长着厚厚的灰指甲的手实在巧的很。他爱独来独往，自由自在。他不在乎过去，也不瞎想未来，他不爱理会其他人的琐事。他即是他，他只关注自己，只在乎自己。但他太过节约，甚至到了抠门的地步。他会捡垃圾，拣空瓶去卖，他会到旧货市场买些便宜的旧物，他会在下午去菜场买廉价的处理菜。这不是因为子女的虐待，他们每个月都会给很充足的生活费，送水果零食，送米送油。但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钱他都存了起来，好吃的他也不让再送。他小心盘算着过日子，满足于这样紧巴巴的生活。儿女们都劝，说老了，就好好享受生活，颐养天年，他不听，固执坚持，一直如是。

她常骂他自私，固执，当初瞎了眼才嫁给他；他反感她脾气差，爱记仇，瞎浪费。他们俩都是好人，但彼此能相互吸引的点太少，好像不太适合一段婚姻。可就是这样两个人，最后还是没有离婚，将就着生活在一起，走过金婚，直到现在。到了生命最后的阶段了，两人还没有消停，时常吵架拌嘴，气势大得仿佛要把房顶掀翻，总在儿女面前抱怨对方的不好.......五十多年的风风雨雨走过，两人经历了太多，两人的感情也太复杂。但我想那一纸契约带来的更多是亲情是陪伴，也是一种习惯。

她身体不好，每次住院都是他默默挤公交送饭，大冬天很冷，可菜送到她手里还是热的。上次他不舒服，她忙着叫了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他脑萎缩严重，她急道，怎么可能，他身体好的很，吃得睡得走得，他算起账来比谁都清楚，吵起架来比谁都能说.......说了一会，她哽咽了，泪水淌过苍老的脸。她眼睛不好，他是她的眼。“老头子，这药的说明书上写得什么字啊，我看不清。”他就带着老花镜，一字一字念给她听：“每日三次，一次三颗......”他耳朵不好，她是他的耳。每次打电话，声音拨到免提最大声他都听不清，“啊？老太婆，他说什么？”“他问你最近过的好不好！”她坐在旁边，大声为他重复。他性急，每次过马路都不看红绿灯，她总骂，急什么急，有车没看到！碰上不耐烦的司机，向他破口大骂，找死啊！他听不到，自顾自地往前，她听到了，反骂那司机，你看不到前面在走的人啊，你骂他，他又听不到......每次他出门前，她总要唠叨，过马路时慢一点，又不是急着去投胎。每次天冷了，他总提醒她，你身体又不好，就呆在家里，别到处乱走，省得又吹感冒了，不得了。他拙于言语，从不说“我爱你”，但在出去玩时，却会给她买佛珠手链，甚至在金婚时拿出他节约一辈子的钱给她买她最爱的黄金，对服务员说：“我要最好的！”......

我知道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饶人，内心还是关心着他；我也知道他不善表达，有时候让人误解也不解释，但也一直付出着。他们之间曾有很多难以启齿的往事，有太多不同点，但就是这样的两人啊，相互扶持着，成为陪伴彼此一生的人。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他们俩中一个人先离世了，另一个是不是会过得平静一些？然而，又不那么简单。所谓伴侣，是比父母子女陪伴你的时间都长，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他于你或是轰轰烈烈的爱情，或是平淡如水的亲情，或是一种陪伴一种习惯，却是最适合当你的眼，做你的耳，在你生病时给你送饭的人。他知你优点，亦知你缺点，他懂你不经意的动作习惯。由一纸契约确定的这份关系，是很无可替代的。

这就是他们俩的故事。世上的夫妻有很多种，他们是很平凡，吵闹，琐碎的一对。这是那个时代造就的，是缘分造就的，是性格造就的，也是那一纸契约造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