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作者:陆行舟
年少时,我曾孤零零地住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里桃红衔着柳绿,挽着微风送进夏日,秋天踩着一朵枫叶缓缓而至,又用冬日的雪温出半壶酒气。
我听着院墙外卖糖葫芦的招呼声,稚嫩的卖报声。趴在院墙上躲在树荫下,看过路行人,看对面酒楼。看暮色追逐黄昏,黎明挽留星光。可我从来没有出去过。
真让人沮丧。
腊月的北平比平时还热闹,听他们说是要过年了。可真热闹啊,路上的行人都多了起来,来置办年货。我也想去过年,可我不能出去。
虽然不能出去,但是别人可以进来。我在院子后面的狗洞里,认识了谢家小姑娘。
“阿沈,马上要跨年了,你要和我们一起吗?”谢幺儿又从狗洞里钻出来,灰头土脸,拍了拍身上的灰。亮晶晶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
我撇了撇嘴:“不去。”
谢幺儿想了想:“那我等等找人来,咱一起放鞭炮!”
我还没同意,她就又从狗洞钻走了,出去了说:“我先去买鞭炮!”
冬天的北平黑得早,纷纷扬扬的雪隐入夜色。我在狗洞旁边的树下面坐了很久,身上总是没一会儿就能垫起一层薄薄的雪。
在我无数次望向狗洞的时候,谢幺儿终于进来了,不过只有她一个人。
“阿沈,来来来,我给你买的鞭炮。他们不愿意从狗洞进来,就没来。”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塞鞭炮。
其实我也知道,不是不愿意钻狗洞,而是不愿意进这个院子。
谢幺儿拿着火折子点燃了引线,又拉着我跑了两步:“快捂耳朵啊阿沈!”
“嘭——”
我听见鞭炮在耳边炸开的声音,也听见了谢幺儿的笑声。看见了鞭炮炸出的光亮,也看见了谢幺儿眼睛里的星辰。
北平的烟花在这一刻炸开,我和谢幺儿爬上围墙,坐在墙上盯着紫荆城那边绽开的烟花。把黑夜点亮了一瞬,却又快速消逝。
我盯着谢幺儿的脸,她也正看着我,我靠近了一点,对她说:“以后每一年我们都一起看烟花好不好?”
那刻远处的烟花正炸开,我的声音落入那一瞬的烟花里。
她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说:“好啊。”
我以为我会一辈子都呆在这个院子里,却始终没想到离开院子的时候来的这么早。
北平的夏天那么闷热,我坐在凉亭里,一动不动企图降低温度。盛夏寂静的夜晚突然被嘈杂的声音打破,枪炮声人群的呼喊声冲入我耳朵,我看见远处火光一个照面点燃头顶天阙。
谢幺儿从狗洞里钻进来,拉着我的袖子就要往外走:“阿沈快走!日本人打进来了!再不走就没命了!”
我随着谢幺儿走,到狗洞那儿时却犹豫了。
“别想了!那些人早就没在了!你出去也没人知道!”
这是从我八岁以来头一次离开那个院子,谢幺儿拉着我的手奔波在北平的石砖路上。
我回头看,原来那个院子也不大,院墙也不高,那颗大树也不粗壮,在周围的房子环绕里也不那么显眼。身后的火光照亮了半个北平,也照亮了院子,我看见阿爹和阿娘站在院墙旁,笑着跟我挥手。我一边跑一边向身后挥手,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阿爹,阿娘,我走了……”
谢幺儿拉我混入了人群,她对我说:“我娘特地嘱托我来把你拉上的,我还担心你不肯出来呢。”
“谢伯母为什么要让你拉上我?”
“当然是因为你爹娘啊,我娘说她认识,想着有点交情就把你一起拉着了。”
到了码头,谢幺儿急急忙忙拉着我上了船,把背在肩上的包裹给我以后,又摸了摸身上,把身上的银票全塞给我。
我皱了皱眉:“你干嘛?”
谢幺儿咧嘴一笑:“我揣不住钱,怕丢,你拿着。”
船马上开了,谢幺儿往船边移了两步,说:“这是去往南京的船,我娘说你到了周伯伯会接你,别担心,记得在船上好好照顾自己就行了。”
“我到了?你不和我一起?”我心里咯噔一声。
船动了,谢幺儿两步跳下船,我都来不及拦住她:“我当然不去啦,我娘他们也不走,因为他们还有公事在这边呀。”她还是笑嘻嘻的样子,我却看见她眼里亮晶晶的眼泪,“我娘让我告诉你,沈叔和陈姨很爱你,觉得你肯定会走他们的老路,所以很久以前就托我娘照顾你。”
“阿沈,别在中途下船啊!”
她声音越来越远,朝我挥了挥手。我乘着的船推开一道道波纹,离码头越来越远,远到看不见谢幺儿的人影。
夜色里北平头顶天阙被火光点亮,我在船尾哭的就像八岁那年,阿爹对我说“川辞,别出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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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年的冬天比往年都冷,我如往常一样在屋内等着阿爹阿娘。
这是来北平的第二年,阿爹阿娘因为工作原因总是在不停的搬家,上一次在南京,再上次又是在延安……
夜半,雪纷纷扬扬从窗外飘进来,冬天呼出一口气,我就已经冻的牙关打颤了。
我听见外面的脚步声,知晓是爹娘回来,从矮凳上跌跌撞撞跑到门口想去接他们。可还没到门口,阿娘冲进屋内,拉着我往柜子那边去:“川辞,躲在柜子里,不论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我乖巧地躲进柜子里,阿娘凝重的眼神让我有不好的预感。
之后听见院子传来嘈杂的人声,可隔得太远我听不太清。似乎有枪声,谩骂声,打斗声。我浑身都在发抖,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害怕。
突然听见阿爹的声音,他在喊阿娘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见阿爹喊的这么凄惨,就连那次他胳膊断了都没有这样,我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
过了很久很久,外面都没声了,我只听见寒风夹杂着雪从窗外吹进来的声音。
我哆哆嗦嗦打开柜门,出去时脚软一下子跌在地上。我咬咬牙,站起来向院子里去。
院子的雪被染成了红色,来来去去还有很多脚印。阿爹挣扎着抱起阿娘,他们就在血泊中间,身上厚厚的棉袄被染红。
阿爹看见了我,似乎是想笑,沙哑着嗓子对我说:“川辞,别出院子。”
他颤抖着捧起阿娘的脸,吻在她满是血的唇上。
“川辞,睡觉去吧,以后你就要一个人生活啦,今晚好好休息……”
我捂住嘴巴,害怕自己的哭声打扰到他们,也害怕再把那群人引来。眼泪落进雪地里,浑身止不住的打哆嗦,我好害怕……
他们倒在了北平大雪纷飞的夜里,那是北平十几年最冷的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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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我到了南京,在码头看见那个周伯伯,他问:“你是沈书言同志的孩子吧?”
我点点头。
他牵着我的手,拿过我的行李,说:“走吧。组织有给你安排住处,其他还有几个小朋友和你一样,相信你们应该会有话题。”他停顿了一下,“你爹和你娘是很优秀的共产党员啊。”
“你谢姨也是,如果不是她,组织都还不知道你还流落在外。”
我一路沉默着,听周伯伯絮絮叨叨的讲话。那些事儿我都知道,我知道爹娘他们是为民族大义战斗。我读了他们留在院子里那厚厚的一摞家书,只是现在应该被烧的一封也没留下。
“……周伯伯,怎么才能成为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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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的夜晚过去了,最寒冷的岁月也会过去。我想让爹娘他们看看春暖花开的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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