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时候,太阳炽烤着大地,像烤着一块流汁的巨型面包。门外的嘶吼声还在继续,尽管隔着一道黄色的木门,葵花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门外的人满腔的怒气,那粗放的喘气,那瞪向门扉的大而灰的眼睛,那仿佛带着火焰的脚步,让本是闷热的空气变得更加氧气稀薄。葵花坐在门内,背脊紧紧靠着门,不放心又把搭着书包的旧椅子拉过来抵在门口,自己光着脚坐了上去。
她肉嘟嘟的嘴唇微微抿着,晶莹珠子在她又大又黑仿若黑珍珠般干净又孤寂的眼睛里滚了几圈终是被忍了回去。这种忍耐,在大人也是十分费力的,但她却面色平和,一张稚嫩的脸上无关任何情绪,仿佛五官分离,彼此不再牵扯,眼睛抵抗着眼泪,嘴唇克制着沉默,鼻子平静地呼吸,耳朵探视着门外的情形……五官各司其职,一切进行地井然有序,在她脸上寻不到一丝的波动情绪。
习以为常。
她坐在椅子上,等待这一场风波过去。
门上时不时传来叩门声,或大或小,或凶狠或平静,大概又是母亲要劝她出去道歉认错。
葵花是个十分聪明的孩子,但她的聪明也不足以让她认识到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了这么一场大火。
她歪头看向隔着蓝色纱网的窗子,红彤彤的石榴花在窗外热烈地开着,那细密的绿叶间,簇拥着朵朵燃烧的红色火焰。
烧吧,烧吧,让火舌卷去我的头发,烧焦的皮肤,让毒烟熏瞎我的双眼,灌聋我的双耳,侵蚀我的肺脏,让这神圣的火焰赤炼我孤独的灵魂,让我这污浊的世界剩下灰烬,永不再生……我不反抗,不逃避,我坐在这里,等待你如毒蛇吐着信子的火焰。你燃了纱窗,沿着垂下的白色窗帘,爬上木质的衣柜,再沿着我泥泞的鞋子,舔舐着木椅沧桑的支脚……快了,再高一些你就能勾着我的衣角,然后我会变成一只燃烧的火鸟。烧吧,我不反抗,我的灵魂已经远去,疼痛不再明晰,我已经无所畏惧。
葵花望着窗外,出了神地微微笑着。
那笑容让窗外的人微微怔住了,他停止了怒骂,火烧的眼睛慢慢平息,随之而来的,是疑惑,慢慢地,恐惧细细密密爬上他那张狰狞得让人生惧的脸上。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露出那样毫无波澜的笑,他怎能不惧?越平静越绝望,他怎能不惧?
“开门!”
门又被狠狠叩响了。
葵花清醒过来,吓得微微颤了一下。
再看向窗外时,榴花还是榴花,朵朵欲燃,煞是好看,只是为何母亲却在那担忧地看着她?为何母亲满脸泪水?
“葵花,开门,快开门。”
母亲近似哀求地对她说。
葵花离开椅子,踮着脚站在窗前,隔着窗纱与母亲对视着。
“母亲,”葵花纯真的脸上满是不解,“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母亲一手握着窗棱,一手捂着脸,呜呜茵茵地哭起来。
另一边,门被拳头咚咚地砸着,门缝吱吱呀呀地响着,好像要塌了似的。
葵花半开椅子,打开了门,一个拳头赫然停在她的头顶。
一个男人站在她跟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葵花抬头看着他,不忧不惧,满眼鄙夷。
“我不该不洗碗就去上学,不该放学跟同学玩,不该和男生说话,不该在书包里放皮筋,不该买卡通贴纸和气球,不该看小人书,不该背不好乘法口诀,不该不会看钟表,不该写断铅笔,不该在鞋子里藏弹球,不该在小卖铺买瓜子抽奖,不该爬树吃桑子,不该骑车摔跟头……”
葵花自己也不知道这些到底该不该,而说到底,这些或许根本不是该不该的问题。
男人像石像,杵在葵花跟前,脸上的愤怒凝固着,他盯着葵花,似乎在等待些什么。
但葵花已经闭口不言,倔强地抬头凝视着他。
她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说的那些都不重要,对于眼前这个男人,最重要的,是不该脱离他的掌控,违背他的指令,不该,撼动他威不可逼的威严。
似乎有什么在紧紧勒着葵花的心脏,她觉得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手执钢叉的神明,瞠目叉腰,威风凛凛,严肃而不可侵犯,意志坚定不移。
她不知道该不该买贴画,该不该藏弹球,但她却出于本能地觉得她不想也不该被掌控。
这个时候母亲走过来,细声说,“吃饭。”
葵花转脸,从阴影里看向母亲,那日渐疲惫佝偻的身影,那一脸的无奈和委屈,让她十分心疼。
葵花走过去,牵着母亲走向厨房,路过狗窝时,见狗的饭盆被打翻,一群黑压压的蚂蚁兴奋地在那泛黄的米饭上跑来跑去,狗蜷着尾巴,躲在窝里,耷拉着脑袋,眼神委屈,鼻子里发出哼哼的低声。
葵花放了母亲,蹲在狗窝前,抚摸着它柔软的金色毛发。
狗在她的小手上嗅了嗅,舔了舔,而后把整个肚皮翻过来,四爪懒懒地勾着,眯着眼睛享受葵花的抚摸。
葵花轻轻触了触它肚子上那一块红印,它身体颤了颤,葵花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这个家,除了她,都在颤微微地活着。
“他一点也不可怕,他很弱的。”
“我才可怕。”葵花喃喃地说。
咚的一声巨响,葵花知道是自己的椅子又遭了殃。
她透过窗户,看见他背对着窗,手臂微微张着,身体因愤怒剧烈的起伏,葵花似乎听到了他鼻端如野牛一般沉重且急促的呼吸。
葵花捡起窗台上的一朵石榴花,放在鼻端闻了闻,榴花香,断人肠。
她知道他为什么愤怒,因为她的无视和冷漠;她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或许,存在本身就是错。
但既然存在,即使是错的,也必须,是自由的。
那一年,葵花十二岁,榴花开的时候,她跟自己下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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