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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附近是殡仪馆。不识路的我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被导航误拐到这边来了。郊区一派洗练、纯净。夕阳一片金红,余晖洒落在稻茬丛丛的水田里,水田冰冷透明的微波,透着金属的光泽,清凉的清醒,一点都不讨嫌。天空湛蓝,渐渐地深蓝下去。两根电线,交错织在天空,鸟就这样,站在电线杆上,东张西望,四下的山,寂静得跟一个一年半载没洗过澡的人走进了浴池一般,浑身都是通透的喜悦。
我抬头看了看四周,发现左边的山坡比较特别。山坡上布满了规格一样的白色长方形石碑,方方正正地,规则地插在地里。有庄严的气味。我这才明白,我来到了一个什么地方。但因为这番景色带来的喜悦,我并没有感觉到,这座墓山有多么的凄清,甚至有一丝丝令人误入坟地而起的惊惧。该有的“正常”感觉,我此刻全都没有。
但暮色越来越浓,天空的湛蓝色已经快要变黑了,电线上的鸟也已经飞走,我也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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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两名男性工作人员一前一后,抬起了大红的布袋。布袋里装着的东西,很长,像两根长棍子。它们占去的空间,极小,几可忽略。那是一个二十岁女孩的骨架。是的,她留在人间最后的遗物,已经只剩一副骨架。这副骨架,也马上要进入焚化炉,变成灰。
女孩的母亲没有到场。母亲已经住院多天,无力支撑她想来的愿望。女孩的父亲来了。那天已经是六月中旬的一天,炎热,盛夏的悲剧,仿佛只是大地的一粒灰尘,不起眼,也不重要。一个家庭,就这样被毁损。
三个月过去,罪犯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河水会冲走一切痕迹,包括在河边罕见人至的湿地里,被芦苇盖着的女孩。警方怀疑了三个月,找了三个月的线索,最后,因为一个很细微,也完全独立于案件之外的蛛丝马迹,锁定了罪犯。
罪犯后来判了死刑。过两年,改了无期。再过两年,听说已保外就医,后来,被彻底释放。女孩的父母,又生了一个孩子。是儿子。
年轻的女孩,永远留在了这座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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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癌对身体的问候,人类不可预知。她走时,差一年就五十岁整。她亡于喉癌。她是一个教了一辈子书的中学老师,一个女儿。她年轻时漂亮,志于成为明星,后来受情所困,志愿未实现,却出其不意地收获了三段婚姻。每一段婚姻的结束,都是她挑起的。第一个丈夫,穷,是个诗人。第二任,是单位同行,数学老师。第三个丈夫,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导演,说籍籍无名,是因为他从业四十年,却只拍过两个没有名气的微电影。三个男人的共同点,是都对她好。但她心大,最后,没有找回自己,癌却找上了她。离世时,她形容枯槁,骨瘦如柴。
她的一生,很有男人缘。众人猜测,这样的女人,道德观不正常,“怎一个乱字了得!”但实际上,她的私生活作风并不和众人猜测的那样,乱得不可开交。相反,她对一切都很认真。想当演员的她,仅仅跑过几次龙套,除此以外,并没有留下其它作品。当然,如果和诗人生下的女儿算她的作品,那么,倒算比较优秀的作品——女儿画功扎实,创作路子比较新颖,在业内已圈粉不少。这位教师给众人,尤其是嫉妒她的同性,留下了很多开采不尽的神秘传说。大家没有为她惋惜,却都议论,如果她安于平凡,不那么折腾,说不定,不会得癌症。但也有极少数女人,暗自欣赏着说,好女人,就该这样无惧流言,勇往直前。
她如今也在这座山上。
我在参加她女儿的第一次个人画展时,听到她女儿哽咽着表达出第一个感谢,是送给她,一位历经坎坷的平凡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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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一生很短,计较越多,浪费越大。我望着金色夕阳下的墓山,自言自语。
我们结婚二十年,近几年,我对丈夫的挑剔,忍无可忍。手续办成的那次,是我们去民政局的第二次。第一次,是一年前,当时时间不对,工作人员说,只接待结婚对象;第二次,富有“经验”的我们掐准了时间前往。没想到,在民政局意外地遇到了熟人,一对老者,都是二婚,在一起有十余年了。刚过古稀生日的老人,想给五十出头的年轻妻子一个名分交代。我们以为手续办下来,很顺畅。结果老觉得磕磕碰碰,不爽。但越磕磕碰碰,越要面子,越要办成。
朋友得知消息,轻轻地批评了我一句:没跟我说啊。任性了。
他一遍遍地发来消息,说着复合的话。这一阵子,梦见他好几回。昨晚特别奇怪,躺在床上,满是他。他是一个真正的很好的人。无论他做过什么,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一来因为他好,二来因为我从来没有把他请出我的心脏。他说,他也是。
二十年,无法割舍。要将往时的记忆,一点点从血液里抽出来,不光费劲,感觉也是不好的。余生用来干这个,似乎不值当。事实证明,我们过去彼此深爱,现在仍旧是。无非是,距离带来新鲜空气,我们需要的,刚好是相对安静的空间,用来安放和消解,彼此的疲倦和焦虑而已。
走一程,有一程的领悟。无论他人怎么看,那只是别人的看法。不是所有人能够理解所有的事物。人的脑容量,所开发的仅有1%,剩余的部分,与生俱来就已不可抗拒地接受了亡故的命运。人都携带着生来残缺的命运,降临于此。
所以,我曾对一位朋友说过,去经历吧,无论怎样的经历,你只要大胆走过,都是好的。
珍惜和遗憾是一对双生儿。珍惜,就不会亏欠。至于遗憾,晒一晒,笑一笑,也就好了。它需要接受光照,它不适合土葬。每一处土壤,都是干净的,它与遗憾从不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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