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大青
在我的记忆中,我妈一直剪着朴素的短发,穿着老气的衣服,既不会化妆也不会打扮。那个时候我妈在水泥厂开吊车,成天风里来雨里去的,皮肤晒得黑黄,手指因为常年操控吊车按钮而变形,加上身材臃肿,穿着肥大的工装和解放鞋,我妈混迹在工地上一帮大老爷们之间,也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糙汉子。
但我妈是年轻过的,小时候我见过爸妈的结婚照,照片中我妈梳着两根乌黑油亮的麻花辫,额前挂着整齐的刘海,一张微胖的鹅蛋脸白里透红。那时候的我妈裹着一件红缎金丝棉袄,抿着嘴羞涩地笑,透着一股淳朴笨拙的美。但这样的妈,我从没见过。
我妈倒是说起过这段往事。那是她刚分配进水泥厂的时候,还是个爱美的大姑娘,但工地上从来不论性别,只凭力气。我妈刚去没几天就被分到了最苦最累的工种——拖石头。在机械化水平低下的年代,这是一项纯粹的体力活,需要一趟趟地用板车将石头搬运到存放地点用于水泥生产。
我妈一个二十来岁如花似玉的姑娘,心态瞬间就崩塌了,忍着泪咬牙干了一天活,腰酸背痛,手上脚上到处都磨出了泡,回家一见到我爸立刻委屈得泪如雨下嚎啕大哭。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爸说要不去给领导送点礼?
于是年轻的我爸骑着二八自行车载着年轻的我妈前往领导家送礼。这是小俩口第一次送礼,农村穷书生工资微薄,扣扣索索,城里大姑娘涉世未深,不明所以。俩人一番盘算,在路边的水果摊称了一大袋苹果,自信这是一份勉强拿得出手的礼品。没成想还没到领导楼下,袋子突然撑破,一大袋子苹果咕噜咕噜滚向了河边和桥底。
年轻的我爸眼疾手快,停下自行车就去追苹果,梳着大辫子的我妈也跟在后边,但看着一地苹果滚得七零八散,眼泪又涌了出来。我妈说看着我爸踩着烂泥弯腰追苹果的狼狈背影,心里酸酸的,从那一刻起,我妈决定再也不去求人,不就是累点苦点嘛,干就是了。
礼没送成,一袋满地打滚的苹果教会了我妈坚强。好在拖石头的活只干了一个星期,我妈一声不吭硬着头皮撑了下来。此后的很多年,我妈干过很多工种,当然干得最长的是开吊车。我妈再也不喜欢哭了,也渐渐地成了一个短发的皮肤黝黑的女汉子。但我妈跟我说起那段往事,眼里是带着骄傲和倔强的,她说,从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最苦最累的活我都干过,再不会有什么迈不去的坎儿了。
我妈年轻的时候不算美女,工作后更是成了女汉子,但老了老了倒是越长越水灵。早早办了内退的我妈当过家庭主妇,也当过超市理货员,如今又成了幼儿园最讨人喜欢的吴老师。
与此同时,我妈留起了长发,单眼皮长成了双眼皮,皮肤也逐渐退回从前的白嫩。但更重要的是,和同龄人相比,我妈总是多了一丝天真,少了几道皱纹。这当然有常年和小孩相处的原因,但也归功于我妈的佛系。
我妈的确是个很佛系的人,遵循着天塌下来有我爸顶着的道理,走到哪儿都是一派天真烂漫。
清明返乡祭祖,一行人提着纸钱和大袋大袋的“元宝”,沿着田埂穿过长满油菜花的田野。祖坟在田野深处,周围有草垛和庄稼,因此祭完祖一行人仍紧张地关注着火苗的走势,不敢有一丝松懈。我爸在观察风向,爷爷佝偻着身子在清理火堆边的干草屑,我在看着坟头的一株红艳艳的海棠出神,三个人沉默不语。
而一个不留神,我妈已经湮没在一旁河边的草丛里采起了野菜。春日里的乡野小河像是一首欢快的歌,岸边是葱葱郁郁的野草野菜野花,田野里的油菜花也簇拥着向河边蔓延,我妈一边挑选、采摘,一边解释说这是枸杞尖,喜欢长在水边,现在正是最嫩的时节,回头用热水一焯,凉拌着吃最合适。一眨眼的功夫,我妈手里已经紧紧地攥了一大把枸杞尖,还不无得意地回头一笑,晚饭又是现成的一道菜。
我妈小事随意洒脱,大事也从不操心烦恼。女儿结婚前紧张的筹备期,我爸我妈上山捉鸟下河摸鱼,天不亮就浩浩荡荡地出门旅游,结婚当天还在后山探险,生活的乐趣一样也没少。
佛系到什么程度呢?结婚前一天我吃着饭偶然问起,才得知连化妆师都没着落,我吓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晴天霹雳下我整个人要爆炸。我妈还在拖地,我妈说:“我也不知道需要化妆啊”,淡定得连头都没抬。我爸还在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我爸说:“那你自己化一个吧。”
好在婚礼在一片猝不及防和手忙脚乱中囫囵谢幕,我妈这回更得意了,一回家就咋咋呼呼地叫嚣:“船到桥头自然直嘛,你看这不是挺顺利的”——佛系老妈所谓的顺利,是指婚礼前一天没有化妆师但总算临时联系上一个、敬酒服和婚鞋不合适但总算现场都借到了合适的。
婚礼在一片祥和中进行,宾客言笑晏晏,主家喜气洋洋,谁也看不出岁月静好背后的心惊胆战、飞沙走石,甚至新娘脸上骇人的过敏也被掩埋在厚厚的粉底之下,无人察觉,大家说,这场婚礼很顺利。
我妈为自己的佛系找到了完美的注脚,像个喜形于色的小姑娘,尾巴要翘上了天,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只好学着我妈佛系一把,嗯,你开心就好。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