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罗汉和张载试探至此,觉得陆纳虽然粗鄙,但到底还是很听话的一个人。便也觉得到了该说正事的时候,首先仍是由张载唱白脸:“陆将军有此高艺和胆魄,在这偏远之地,做一个区区参军,岂不是屈才了?我和黄兄,都很是替将军惋惜啊。”
陆纳听他如此一说,一时摸不清他言外之意,只是婉言谢道:“陆某是粗鄙之人,本自水贼出身,能得子珩将军接纳,让我为其长史,已是颇感幸慰,何敢再有他志?”
张载见陆纳远离宦海,一时不能理解自己所说用意,便有意再加提点:“唉,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做臣子的,一切都应惟君命是处,哪里还能总是想着遂着自己的意愿?临行前湘东王再三叮嘱我,说贵军之中不乏将才,而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要我好生访求,上报朝廷,他日定要委以重用。
我这才跋山涉水来到此处,一路上是经过了多少险阻呐....险阻呐....将军总不至于让我空手而归吧?”
要知这番话前面说的那么多,无非是陈词滥调,都是似实明虚,只有最后一句,才是虚中透实的,这是从古到今各级官员在摸爬滚打中形成的千年不变的金科玉律,就好似手艺人的绝活一代代流传下来似的。
尤其是最后“空手而归”这四个字说得尤其暧昧,在官场里的老人看来,已算是明着索贿了。张载相信,就算陆纳是榆木脑袋,也该懂自己话里玄机了。
可陆纳偏偏就好像是个榆木脑袋,他继续推脱道:“王郎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岂能舍他而去,做忘恩负义之人!就算湘东王要我就职别处,我也需得到王郎答复。”
张载和黄罗汉这些人哪里知道,什么官场暗语,又哪里来什么潜规则,陆纳都是听也听不到,理也懒得理的。他心里只系着他的上级,也是他的挚友——王琳兄弟的安危,他也只想把话题往王琳身上引。他相信自己反复提到王琳的名字,这两人终究还是会因此透露一点消息。
张载见其顽愚不化,深深叹了口气道:“唉,将军为何要如此死随王琳?”
陆纳见张载如此问了,也在心头默问自己,“为何会如此死随王相公?”跟着便是一连串的往事浮上心头。他坐在原地,长笑一声,端起一碗酒,对着他的战友敬道:“这个问题,张钦使不必来问我,就是问问座下诸将,人人皆是同我一般的理由!”
这一答,已然触动了众将士所有人心头的感慨,他们一个个地争相发言,其先便是一个毫不起眼的麻脸军官把酒一干而尽了,掀开袖子,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创口,说道:“不为什么,就凭这条胳膊。当年有一次讨伐山贼,那些野驴真他娘的歹毒,把箭簇都抹了毒药,老子冲锋在前、眼看就要捉到贼首,突被一只流矢射中,昏倒在地,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滚落在山坡下,那箭毒真是厉害,我疼得在地上尽打滚,怎么爬都爬不起来。后来王将军得胜,带着兵士走过,一见我倒在地上毒性发作,什么话都不说,躺下来就帮我把毒给吸了出来,一口吸不够,反反复复才将毒液给吸尽了,旁边的侍卫怎么拦都拦不住,最后我好了,王将军倒是中毒昏迷了两个昼夜。我这条手,就是王将军给的,他让我拿刀就拿刀,让我放矢就放矢,让我顶着落石爬上城墙,老子也绝不说一个退字。”
“我来说我来说!”经前人一番豪述,余下众人更是觉得气血上涌,又一疤面十夫长上前,大笑道:“这问题问得也忒没意思了,人问我凭什么跟随着王将军。那我得说,就在前些阵子,讨伐侯景的行军途中,咱们一队人走散在荒山里,前不见人,后不着村的。随身又没带什么干粮果脯,不知能撑到几时,原以为只能就此落草为寇了。没想到夜里王琳就摔着大队人马执着火把来了,把大伙都给找到了,事后王僧辩老胡子因此斥责王将军延误行程,还把咱们当逃兵,要军法处置,都是王将军给力挡了下来,我看,王将军就是因为这个,把那个老东西给得罪了。咱们先而今岂能因今王将军有难就另投他人?谁要去谁自己滚去,反正老子不去。”
“不去….去他妈的…谁要去老子一个剁了他…”底下叫嚷声响成一片。王琳麾下万人,大多是以前的江淮大盗,或者游民草寇,心中向来是有话便说,从不知何为粗鄙,更是谈不上顾及。此时论及动情之事,俱皆义气满怀。
在这喧闹的时分,一些往事沸腾了一般直往陆纳的脑海里涌动,每一个细节都是清晰如昨。
他还记得十年前的一场大灾:整个州郡颗粒难收,好不容易盼来的赈灾粮款又都被官员给私吞了去。当时陆纳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游侠气盛,眼里哪里能容得下这等事,便于夜里悄悄潜入郡守宅邸,一刀砍死了那个王八蛋。这一刀砍出了凶险,府衙内忧心忡忡的老爷们连续不断发出通缉;这一刀却又砍出了威名,州郡里不堪恶吏欺压的百姓浩浩荡荡请求归附。他当时急于开拓一番事业,又喜欢众人拥护的感觉,便都欣然接纳了,率众啸聚在水泽和山林之中,与官府做长久争斗。因他指挥得力,众人心又一致,官府几次派兵围剿都无功而返,起义声势反而是愈加壮大!
直到数年后,湘东王萧绎亲派遣了一名少年将领率兵征讨,他见那人不过二十出头,以为又是哪个贵家公子,想随军混些功劳,当作自己升迁的资本。哼!想拿自己来试手,也不看看你几斤几两!可没料到的是,在接下来的攻守相较的日子里,自己的每一个计策、每一步谋划却好像都被那少年看透了般。他想突进,敌军就避开锋芒严整后撤,他追得疲乏,那少年又趁此时率军将其包围。如此反复几次,他最后力不能敌,便率着残部守在悬崖峭壁之上,作困兽之斗。他见自己无路可退,便耍了点滑头,发出挑战要同那少年将领亲自较量武艺和军略。他自恃能力过人,而那少年并无实才,不过是得到军中高人的指点,不然自己岂会被一个毛孩打败?不过他原也未抱着多大希望,会以为敌将真的会逞那匹夫之勇。可没料到,那少年接到战书之后竟欣然表示同意了,约定在某时某处亲自比划,要知最这少年可是凭着必胜的局势,自甘赴往最凶险的境地。而他陆纳当然不是会暗中使诈之人!他们在山上进行了一场堂堂正正的较量。首先是射术,陆纳快弓快箭,百步开外的梨花,他能一箭命中并将之钉在树上,自以为稳操胜券,却没想到那少年不紧不慢,才不过轻轻拈了拈弓弦,自己方才定在树上的箭身就已被他的箭簇剖成两半。他憋红了脸表示不服,又是比赛驭马,自己驾着宝驹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之间上下翻腾,如履平地,还在马上得意地向那少年挑衅,哪知那少年只是笑了笑,提着缰绳就纵马奔入了一片密林,在荆棘杂树间左冲右突,最后出来之时,身上竟不落一片叶子。陆纳他一见及此,就知自己又是输了。最后军略一项便知也是不必再比,但少年还是向他详细分析了其排兵布阵的诸多得失,听完之后,自己才恍然大悟,心知自己此次战败,不是偶然。次日,便遵照约定,带着部众尽数投降。
直到自己被那少年执送往江陵,他才知道那少年英雄名叫王琳。湘东王见贼首抓获,本欲将其斩了的。王琳百般求情,最后上报武帝,言其个中原委,乃是因杀一贪官污吏、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更何况而今用人之际,更应宽宥。武帝派人查处当年贪案,事情果真如此,被王琳说得略有打动,可又担心这群作乱之人一旦赦免,不知日后又会不会有犯上之举。王琳便拍着胸脯保证,愿意接收陆纳一众,好生教导他们,忠心护卫国家,此生永不反梁。
陆纳他出狱后,一得知事情始末,就跑到王琳府上,叩拜了三个响头。自己今生今世,非此一人,不随,非此一主,不事!
陆纳一边回想过往,一边心忧以后。一个劲的把酒水往口里浇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倾吐。这些过往事迹,他在往日里,已向兄弟们讲述了一千次一万次,故在此动情之处,他也忍住了,没有再多絮叨一遍,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想多听听其余众人怎么说。
他见到有一人最后起身发言,正是方才射箭之人潘乌累:“兄弟们静一静,听听我的理由!王将军对我并非有什么直接的恩德,既没帮我吮过箭伤,也没救我脱离于险境。但我当时初到军中,不过一两个月,将军见我之时就能清楚地记得我的名字。我们这些生来贫贱,大人物们把咱们呼来喝去地使唤着,便是他们底下养的猫啊狗啊,都有个漂亮的名字,可咱们就连父母也只是阿二阿三的叫着,更何况那些生来无依的孤儿兄弟。咱军中有多少人生来就没名字,又有多少人生来就无父母!但这其中,又有哪一个人被王将军轻贱了、忽视了?!”
潘乌累说到此处,顿了下,回首望了眼酒足饭饱摸着肚腩的两位公使,语气骤变,冷冷道:“有的大人们,手下府吏不过百人,怕都是叫不全名字。咱们不跟着王将军打拼,去为这些昏官卖命,那真是脑子被狗给啃了。”
这话摆明了是说给两位使臣看的,张载见了也不动气,顺势往后一靠,翘起小腿、眯着眼笑道:“既然如此,也好,那我回去便禀奏湘东王,说你们心里只系念着王将军,别的地方都是去也懒得去的,那也正好,你们解职之后就各谋生路去吧,军中要职,金贵得很,有的是人想要。”
而此时,另一旁的黄罗汉见这群人是如此的不开窍,也是恼怒异常,他可不像张载一样,对待下人也有着笑里藏刀的功夫,就干脆如往常一样,瞬时板起一张冷峻的面孔:“长史难道不知,王琳而今已成死囚了吗?!哼,实话便说了吧,我二人来此,便是宣谕诸位,王琳过不了多久就要伏诛,我们奉旨、就是要来解散贵军。你反复说要追随王琳,难不成他做了刀下鬼你还能和他一同进了地府不成?”
这番话只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响在每一个将士的脑海,他们一听到王琳已经被判死刑,后面的狗屁道理,便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
陆纳顿时感觉天塌下来般,把他的腰也压弯了,近乎是乞求道:“钦使大人,你们在湘东王面前说得上话,替王相公求求情,您二位看中了我们这儿的什么,都请拿了去!”潘乌累也深为自己方才说过的气话后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求原谅。
“哼,你们方才的嚣张气焰哪里去了?此案是黄兄亲自审理,又是得到了湘东王首肯的。金口玉言,你以为是能说改就改的吗?”张载不屑地说道。
“真的没有挽救的余地了吗?”
“法律所置,岂同儿戏?没有可能,一丝一毫都绝无可能。收起下跪的功夫,还是快替你们的王郎准备后事!”
陆纳见已无希冀,突而咆哮起来:“干你娘,王郎就是被你这狗杂种给害了!老子今天非剁了你不可!”陆纳神色由谦卑骤然变至狂怒,大踏步跨上前去,一脚将黄罗汉踢翻在地,又执着他的衣领问道:“你就是廷尉卿,案子就是由你来审理的对不对?”
还不等黄罗汉答话,一旁的张载就已吓瘫了,颤颤巍巍抢先说道:“对…对…对,就是他,是他审的,我只是奉命传诏,子珩将军受冤,与我无关呐!”
黄罗汉犹自有些硬气,他也不甘示弱,高喊道:“恶贼,你难道还想谋反不成!!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怕你妈的屄,什么九族!老子在世的亲人,一个都没了!全是你们这些贪赃枉法的杂种给逼的。父亲世耕的田地被太守的娘舅强占,进州府告状的路上被狗官派人打死了。家里没了劳力,吃不上饭,两个妹妹,一出生就卖给了别人做奴婢,母亲也上吊自尽。叔伯舅公怕受牵连,同我家里断了联系。老子在世至今,就只剩下王琳兄弟一个人,还要被你们冤枉!你不是掌律法么,老子知道你们刑狱逼供惨无人道,不知和我们军队里的比起来,哪一个更厉害,来人,拿我的刀来!”
潘乌累从腰间取出短刀,递给陆纳:“长史就用我刀的吧,我要我的刀生饮贼人的血,替王将军报仇!”
陆纳接过刀鞘,抽出一看,果然是把寒芒凛人的宝刀:“好兄弟,说得痛快!不过先别急着提复仇二字,而今王郎还没被萧瞎子所害,咱们眼下,要集合全军之力,在此起义!攻城夺地,将事情闹得越大越好,逼迫萧瞎子放人!他要是一意孤行,敢动王郎一根汗毛,咱们就攻入江陵,拆了他的宗庙,扒了他的祖坟,拿狗王的项上人头来祭奠咱们的恩公!”陆纳说完,又死盯着黄罗汉,把刀尖盯着他的脖子,恨道:“至于这个狗官,哼,老子现在就把他宰了。”
黄罗汉瘦削的身躯被陆纳死死擒在手里,这下他再也维持不了那幅威严凛然的模样,放声哭道:“你…你…你要干什么!”
“老子要活剐了你!”陆纳咆哮道,他的两眼血红,就像嗜血的怪兽。
黄罗汉此时才准备哀告乞命,可是讨饶的话音尚未说出口,就转化为一股凄厉的嚎叫,感到腹部突有一股猛烈的疼痛,撕心裂肺,要将自己所有的神志都吞噬了,他低头看去,才知自己的肚皮已被刀尖划开一道泛着血腥的口子。这下原先的惨叫更加恐怖了,竟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似的。
他面色惨白,全身扭动,像被拴在架子上等着放血致死的肉猪。整个人已经开始屎尿横流,他在人世间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致是自己的肠子被陆纳生生扯出。看不到的是这根肠子后来又被系在了马腿上,连着他的身体一起被拖行示众,直到肠子被从中拉断,才与自己的尸身完成了分离。
一旁的张载见状,大哭了一声,可那哭音并未完全发出去,仅仅是卡在了喉咙里,就已然昏死过去。
张载重现知觉之时发现自己是被人浇醒的,陆纳率着众人将自己团团围在中央,他的眼里余怒未消,又对着左右吩咐了声:“封锁各路,把狗官们带来的那些随从也都给杀了,一个不留,不要让他们去近州郡通风报信,咱们要杀他萧瞎子一个措手不及。至于这个人,兄弟们说,该怎么办!”
“扒了他的皮!”
“抽掉他的筋!”
“砍断他的手脚。”
“挖出他的心!”
张载跪倒在地,已是不敢一一听下去,他一个劲的磕头,一边磕一遍哭,血与泪混成一片流在脸上:“陆长史!下官平日里虽说有着贪污财货的喜好,可平生里从未害过人命!子珩将军蒙受冤屈,下官也是替其深感不平...可是湘东王执意要杀他...咱们这些当臣子的又能有什么办法?我和这些跟我来此的随从,均只是奉命行事,陆将军您饶了我,也饶了其他吧,陆将军少贫,知道为人父母的不易。可咱们也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人!上天有好生之德,王将军那么仁德的人,他也一定不希望你们这么做的。”
陆纳听他前面废话那么多,心里只是冷笑,可待一听得他说,王将军怕也不希望自己如此,心里也有些许动摇了,但这犹豫不过片刻,他就转念一想,若是这些人一出去就告密,害得自己谋事不成,只怕更令王郎遭萧瞎子忌恨。也罢也罢,自己被王郎责骂,骂也就骂了,大丈夫被兄弟骂几句算个鸟!怎么能与王郎的性命相提并论?当下便心意已决,对着张载便问:“你在朝廷里是干什么的!?”
“回…回禀将军…下官在朝廷里…任职..职太府卿。”张载一点未从恐惧中摆脱,颤颤巍巍地答道。
陆纳见他结结巴巴,颇不耐烦,吼道:“说话放利索点…太府卿,这玩意儿是干什么的?”
“掌管金帛财帑。”张载被陆纳一吼,这下话又连起来说的飞快。
“也就是说管钱的咯?”
“是..是..”
“那你为官这么多年,吃进的油水一定不少吧?”
“是...是..是有那么一点儿。”张载愈说到后面,声音愈小。
“哼,想不想再多吃点?”陆纳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而恐怖。
张载一时不明白这句话中意思,轻声疑问道:“啊?..”可这啊字尚未说完,就突然讲不出话来了,陆纳从桌上抓起一大块牛肉,猛地塞进了他嘴里。那整块整块的肉团还未经过咀嚼,就这么被生生的抵进了咽喉,卡在其中,让自己觉得就要窒息了般。
“大家伙别光顾着看戏,这贼官不是贪如饕餮么?!咱们就让他吃个够。”陆纳一句动员,所有将士就纷纷从桌上抄起各类肉脯、果蔬,更有甚者,直接拿了酒盏,整个整个地往张载嘴里强塞。
士兵们全用手掌狠狠地按住他的面皮,各种食物和器皿堆积在他嘴里,叫他吞也难吞下,吐也吐不出。酒盏的棱角划破了他的舌头,伤口的血液掺着水果的残汁和口腔里的唾液一起从嘴角处被挤压出来,弄到兵士手上,各个都觉得满是恶心,均想早点解决了他。
众人见他还在强撑,又“嘿呦”一声,一齐发力,把食物往他喉咙中捅、往食道里按。张载四肢乱舞,眼珠子瞪得牛一般大,不断有泪水自其中汨汨流出。直到最后眼珠都已无神,泪痕均已干涸,士兵们相信他已死透了,这才放心地松开手来。
处决掉这两个钦使之后,其他随行人员的性命也都同时被结果了。陆纳登高一呼,带领着上万名士兵,收拾行装,狂飙下山。马蹄声起,丘峦崩摧。浩浩荡荡地往湘州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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