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蓝昌华
自从担任南津村第一书记之后，朱跃农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朱跃农博士研究生毕业之后，经招聘进入了农业银行。工作五年之后，2016年的一天，他被组织纳入了“干部交流计划”，下派到了丘山分行任行长助理。
丘山是朱跃农的家乡。上任之后，丘山分行行长李伦家让他先熟悉一下本单位的情况，又让自己的秘书找了二十多个重要文件交给了朱跃农，让他仔细阅读和把握。此后的几天，朱跃农在认真阅读文件的同时，接二连三地参加了几个二级分行的工作会议。很快，他对丘山分行的基本情况有了大致的印象和了解。
李伦家行长到底会安排我做哪些工作呢?朱跃农心里犯起了嘀咕。
正当朱跃农感到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李伦家行长找他谈了话：“跃农，我从你的履历中发现，你是本市南津村人，你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
“是的，谢谢行长的关心，我祖父只生了我父亲，我父亲也只养了我。读博士期间，我就与农业银行签订了委培协议，靠农业银行的按揭贷款在北京买了套房子，把年迈的双亲接到了自己身边，老家已经没有至亲了。”
“噢，是这样。”李伦家行长接着说：“不久前，市委市政府把南津村确定为我们丘山市农业银行的脱贫帮扶联系点，要求我们安排一名德才兼备的干部担任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按期完成脱贫攻坚任务。分行党委考虑：你是南津村人，又是经济管理专业的高才生，计划派你去担任该村的驻村第一书记，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有没有困难？”
朱跃农爽快地答道：“没有困难，谢谢组织信任，服从组织安排！”
第二天，朱跃农便轻车熟路地来到 南津村。
没想到是，接待他的竟然是村主任龙乘舟。朱跃农心里一下紧张起来了。
没等朱跃农回过神来，龙乘舟便热情地将手伸了过来：“朱博士好，易灿书记在县党校学习，我代表村委会欢迎你回到南津村任职。”
说着顺势接过朱跃农的行李说：“走，回家吃饭”。她径直把朱跃农一行领进了一栋三层小楼旁的庭院中，说：“村里决定，让你住在我家，我父母住一楼，你住二楼，我住三楼。有意见吗？”龙乘舟的干练和直率，让朱跃农吃惊不小。
而龙伯父和龙伯母的谦和与热情，使朱跃农倒有些无所适从。但是，朱跃农谢绝了这一安排。在朱跃农的坚持下，最终还是选择住附近的一处三间朴素的小平房，一间当卧室，一间当洗漱室，一间作接待室。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夜幕降临。忙碌了一天的朱跃农静静地躺在床上。他陷入了沉思。
时间回溯到许多年前。那个时是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初期，田间的收成刚刚解决人们的温饱，要想让孩子们穿上新衣和顺利上到高中，大多靠家庭一年一头的生猪养殖。有一天下午，一群孩子在禾场草堆上玩游戏，大人们都在田劳作，朱跃农家里养的那头40来斤的臊子猪从猪栏中蹦了出来，拱开邻居龙支书家的菜园篱笆，把满园蔬菜糟蹋得所剩无几。他们不知道，前天龙支书的侄子为水稻喷农药时，顺势把甲胺磷喷到了菜园里。等到路人发现时，小猪已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兽医来了，表示无能为力。
朱跃农的母亲很心疼：“你这个畜生，谁家的菜园都敢进，谁家的蔬菜都敢吃，这下你送命了吧。活该！”
“人吃的菜，怎么会喷洒农药？这里肯定不简单呀。”朱跃农的父亲对此表示不理解。
对于朱跃农父亲的置疑，龙支书虽然没有反驳，但脸色很不好看。
从此，两家生分了，并断了往来。
朱跃农和龙乘舟年龄相仿，两人上学分在了一个班。从小学到高中，两个人一直在一个班里学习。往往是这样，朱跃农和龙乘舟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两人总是相距十多米远的距离。在班上，龙乘舟当班长，朱跃农是学习委员，两人在学习上一直较着劲。后来朱跃农考上了北方一所本博连读重点高校，龙乘舟也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本硕连读名牌大学。此后，双方没有直接联系，更谈不上往来。
这次命运鬼使神差地让他们碰到了一起，还搭起了班子，又住到了她家。这里，多少免不了有些尴尬。
朱跃农和龙乘舟虽然心有芥蒂，但那都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两个人毕竟是老同学。
两人便走上那熟悉又陌生的乡间小道。龙乘舟问道“那年的年过得怎么样”？朱跃农明白龙乘舟话有所指，回道“那年底没有穿新衣服，第二年除母亲带我走亲戚改善生活外，全年家里基本没有吃过肉和蛋。从那年后，母亲每年都喂一大一小两头猪。大猪年中出售供我读书，小猪年底杀年猪。一半出售一半留做腊肉，一直供到我上大学，母亲提不动一桶猪食才停止养猪”。“龙伯父龙伯母还好吧”，朱跃农替父母有些歉疚，毕竟是自家的猪祸害了她家的菜园，自己的父母说话伤害了她的父母。
龙乘舟淡淡地说“自从猪的事件后，父亲就不再担任党支部书记了，改派到乡镇企业任职，直到退休。身体都还行，谢谢你的问候”。“硕士毕业后，听说你在深圳就业，还混得不错，咋又回到了南津村呢”？“是的，拿到硕士学位后，就在深圳的一家外企公司任职，从报关员一直做到公司高管，还在深圳购了房。自从把老两口接到深圳小住了半年后，因生活特不习惯，老革命跑回老家，再也不来深圳。再加上双亲年事渐高，身体每况愈下，作为家中的独生女，我只好辞工回乡，报名参加全市的村官招聘考试，没想到居然考上了，然后就被分配并选举为南津村村主任。这不，我们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又在老家会合了”，龙乘舟说得非常轻松，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南津村地处典型的洞庭湖沉积平原，计划经济年代，南津村人曾创造了辉煌的历史。几任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在此办点。南津村是远近闻名的“红旗村”、“样板村”。如今，“半旱半水半亩田，青年壮年上前线；几人务工几层楼，遗老携幼荡悠悠”正是南津村的真实写照。农村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农村土地经营权的自由流动和青壮年的蜂拥外出，已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
怎样让这部分外出务工不收、留守无地可种的5060臊子农民重新躁动起来，已成为朱跃农、龙乘舟等人的头等大事。
通过调研发现，该村东南角靠近高速公路出入口匝道的鲤鱼湖外滩上，还遗留了一幢长溜状的、因环境污染而被关停多年的万头养猪场，但主体设施完好，只需将屋面稍加整理、新上一套粪便酵包和污水处理设施即可开张运营。为了彰显项目评估的公正性，朱跃农聘请农业银行专业团队为该项目进行前期可行性研究。
结果表明，该项目需总投资3200万元，其中环保设备及安装调试300万元、猪舍整修及配套设备200万元；六个月一个周期的流动资金2700万元。平均出栏生猪200斤／头，销售价格按目前市价下浮20%即20元／斤计算，半年一个生产周期的销售收入4000万元，年销售收入8000万元。剔除固定资产投资500万元，两个生产周期即年流动资金占用5400万元，银行贷款利息和其它不确定费用300万元，年边际利润至少在1800万元，一年收回投资的目标一定能够实现，朱跃农对这个项目信心满满。
南津村党支部书记易灿从县委党校学习回来后，听说新到任的党支部第一书记朱跃农正饶有兴趣地游说骨干党员，有意新上马“万头生猪养殖项目”，并且已经进行前期可行性研究。
对此，易灿始终保持沉默，猜不出他是支持还是反对。朱跃农主动找易灿书记商量，提议召开村党支部扩大会议对新上“万头生猪养殖项目”进行讨论。易灿异常冷静地说：“可以，不过你要有克服困难的心理准备。”
易灿是南津村的两届书记，前任几届想做没做成的猪场项目历历在目，前期民营养猪场因环保问题被迫关停的教训记忆犹新，现在又要再上“万头养猪场项目”谈何容易？铺摊容易收摊难，你朱跃农和龙乘舟都是国家干部，就是做到2020年脱贫摘帽最后期限只有4年的时间。一旦投资失败，你们拍屁股走人。而我是土生土长的南津村人，这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守好这几千亩地，看好这几百户人家。脱贫摘帽，一靠5060部队随子女漂离农村，二靠外出务工人员资金回流建设乡村。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5060后留守农民基本退休，完成了修补地球的历史使命。
朱跃农非常清楚，自己虽然是乡镇党委任命的驻村党支部第一书记，对全村脱贫摘帽和党的建设负责，但各项工作都必须依靠村支两委去组织、推动落实。易灿书记和龙乘舟村主任的态度非常关键，必须想办法打消两位的疑虑，尤其要解开易灿书记心中的疙瘩。
此时，上级行出面了，协调到了邻省一家“二万头生猪养殖公司”信贷客户。朱跃农从市行调来面包车，星期六、星期天，将村两委全体成员拉到邻省开阔眼界、学习参观、现场取经。了解的情况与本项目前期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基本吻合。
精心准备的支部扩大会如期举行。原本只通知了村支两委成员、党小组（生产组）组长、历任支部书记、村主任约二十人参加，没想到来了近五十人，挤爆了整个会议室。会议室门前摆设的彩色宣传活页很凌乱，估计早到的党员干部基本都阅读了一遍，对项目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会议由易灿书记主持，朱跃农书记作项目介绍。简单阐述项目的起因和意义后，朱跃农慢慢地一一解释：
第一，项目有利润。通过农业银行前期研究和到邻省相同项目的现场考察，本万头养猪场项目，在第一个生产经营周期即六个月内就可收回投资并略有利润，第二个生产经营周期即一年内即可分红。具体数据请大家仔细阅读宣传资料。
第二，资金有来源，项目第一期需总投资3200万元。实行有限责任公司治理，村支两委成员带头入股100万元，其它村民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上入股300—500万元，引进战略投资100万元，申请财政专项扶助发展基金200万元，实收资本700—900万元；还有生猪饲草料应付帐款，二个月帐期资金占用400—500万元；三是申请农业银行扶贫财政贴息流动资金贷款2000万元。
第三，技术有保障。我们已经与县畜牧水产公司签订合作意向书，由该公司拿出战略投资100万元，专门安排注司技术员团队，对生猪饲养、防疫防病等进行全程现场跟踪。优先招聘以前在本场参加过生猪养殖、有养殖经验的本村村民。
第四，市场有需求。我们的村主任龙乘舟同志曾在深圳的外企担任高管多年，积累了不可多得的经验和人脉，生猪外贸出口畅通无阻，国内猪肉价格也节节走高。
第五，组织有要求。到2020年脱贫摘帽，是我们党向全国人民和全世界作出的庄严承诺，上级党组织安排我和龙乘舟同志回南津村办点，就是来帮助大家脱贫摘帽，剔除养猪场筹备期，满打满算只有三年的时间。如果图安逸，我们在办公室吹空调、喝清茶、穿皮鞋，不会回到南津村；如果为赚钱，我和易灿书记、龙乘舟主任，再邀几个战略合作伙伴就可赚大钱，不会邀请村民来入股。我们拟成立的公司为“有限责任公司”，按《公司法》要求，股东不能超过50人，大家可以直接实缴入股，也可以委托信得过的亲戚朋友实缴注册入股……50人实缴满额为止”。一口气讲下来，朱跃农深深地喝了一口茶！
一阵沉寂后，会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易灿书记清了清嗓子，朗声说：“大家有什么顾虑和疑问，可以现场举手提问”。
“朱书记，您是我们南津村考出去的学霸，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每家每户拟入股的2-3万元股本金，都是我们一辈子积累或子女孝敬的养老钱、治病钱和棺材板钱；如果项目一旦亏损拿不回来，我们只能自己爬到土坑里去，输得连裹尸布都没有了”，一位六十出头的谭姓老党员激动地问。
“易书记好！我们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难免身体有个三病两痛，子女又不在身边，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需钱急用，能够随时退股吗”？程其甲疑惑地问。
还有不少人提出了各种疑问。
朱跃农耐心地给大家交心： 我和龙乘舟主任是派驻干部、易灿书记是实干家；我主管生猪生产，龙乘舟主任主管生猪销售；我主管资金运营，易灿书记总管项目整体推进。这个生猪养殖项目的落地，应该是理论与实践、生产与经营、资本与产业的有机结合，是一种全新的以产业脱贫摘帽的有益尝试。朱跃农刚说完，会场便响起热烈的掌声。
村党支部精心制作的彩色双合宣传活页折叠架于各生产小组巡回宣展后，在自觉自愿的前提下，于既定的时间内，全村500余户村民共募集资本金1000万元，再加上战略投资和财政专项发展基金，实收资本达到1300万元，向农业银行申请流动资金贷款2000万元。
于是，“南津村生猪养殖有限责任公司”如期挂牌，风风火火地干了起来。
有道是苦心人天不负。2019底，南津村生猪养殖有限责任公司通过四个生产经营周期的整合，除收回投资外，还提前归还了2000万元银行贷款，累计分红2000万元，股东的货币资金投资回报率160%；如果算上养殖工人的工资和免费为村民提供的猪粪酵包机制有机农家肥料，投资回报率应该在200％以上。全村村民基本达到了“两不愁”“三保障”标准，提前一年实现了脱贫摘帽宏伟目标。
自从生猪养殖公司挂牌开张后，朱跃农就从龙乘舟家的平房搬到了猪场办公和生活。龙乘舟也跟着朱跃农搬来养猪场居住。两个人的交往更多了。
龙乘舟外求学和工作好几年，除了应酬还是应酬，一晃都快三十了，连个心怡的对象也没有，也难怪父母担忧。同时，心中还有个不能言传的隐忧，自己是独生女，最终父母都是要依靠自己、伴随自己居住的，即使不同居一室，也不能超过一碗汤的距离，要找个性情既能互补，又能接纳父母，还要能妥善处理自己父母生活的独生男友，谈何容易？
如今，似乎是上天的安排，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邻居、同学、同事，还是高学历的朱跃农送到了面前，再不抓住机遇，还真怕给自己留下遗憾。这天，借着给朱跃农送还洗净并叠整好的衬衣的机会，龙乘舟试探着问：“朱大书记，过几天就是阿姨的生日，我能陪您回省城庆贺庆贺吗”？
“唉呀，谢谢您提醒，我还差点忘了，好啊”，朱跃农欣然应允。
就在朱跃农母亲生日的前一天，向易灿书记请好假后，龙乘舟把家里积攒的最珍贵的土菜和鸡蛋等给朱跃农的车塞了满满一尾箱。到了省城，朱跃农提着大包小包，刚进门，就大喊：“妈，我回来了，您快看谁来了”？“哎唷，这不是小舟舟吗，姑娘越长越漂亮了，自从你出去上大学，我都快十年没看见你了，快请座，快请座”，“阿姨您好，我现在同朱跃农是同事，请假专门陪朱书记回来给您过生日！您坐好，今天我给您做几样家乡菜，您看味道是不是还地道？”
不一会儿，热腾腾香喷愤的新鲜金鸡抱蛋、肉丸火锅下鱼糕、酱香腊猪肘、糍粑蛋饺等摆了一大桌。
朱跃农的母亲异常兴奋：“这菜特地道，想不到你这学生妹子的菜比我和你妈都做得好，看来我们真该交锅铲把了，谢谢闺女！”龙乘舟立即站起身来，双手举杯：“我代表我的父亲母亲，祝朱阿姨生日快乐，祝二老身体健康，生活幸福！同时，我也想诚挚地邀请二老回南津村老家走一走、看一看，我们村里办起了生猪养殖公司，乡亲们靠着生猪产业带动，已经提前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我们也由一笼猪变成了一条龙，一条带领大家脱贫致富的金龙，我父母还想请您二老上我家喝酒呢”！
“好啊，我们一定去，去看望你的父母！”朱跃农的母亲爽快地答应了。
朱跃农与龙乘舟对视了一下。两个人的心里升腾起无以言表的甜蜜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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