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千千万万遍

我的祖父，他是个平凡人，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他用他平凡的一生，在这平凡的世界里只留下了曾经与他打过交道的人脑海中日益消失的回忆以及一座看起来有些凄凉的坟头……

我的祖父是1946年出生的，那时候新中国还没有成立呢。我的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祖父，他是个地保，在我们那个小地方颇有些名望。他是个痴情的人，我猜想。因为纵然他有权有势，他也只有我曾祖母一个妻子。曾祖母生了八个孩子，前五个都是女孩，在那个年代，女孩总是会遭到“嫌弃”。当第六个孩子生下时，曾祖父高兴极了，因为他是个男孩，而这个男孩也就是我的祖父。他们对我的祖父百般溺爱，给他最好的衣食，还有教育。几年后，曾祖父的生活每况愈下，可对比起常人来，还算优越。我的祖父从小到大，因为不用干什么农活，“一心只读圣贤书”，学习极好。

当我的祖父上初中时，家里生活是十分拮据了，初中毕业便再也无法支持他上高中了。至于后来嘛，我也只知道他当过教师，领着每个月七块钱的工资维持一家生活，不过也只有两三年光景。曾祖父去世后，祖父就只能做庄稼汉了，还得赡养曾祖母。忘了提及，我还有个幺祖父，也就是曾祖母最小的孩子。由于我祖父的缘故，他对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我的祖父充满了怨怼，一生未曾孝敬过二老，还时常落井下石。祖父是个孝子，曾祖父归天后便一直陪曾祖母直到死去。

祖母年轻时是个大家闺秀，学识和祖父差不多，二人算是门当户对。可是祖母有个人人讨厌的坏毛病，她爱说谎，邻里乡亲憎恶极了。祖母嫁给祖父后的日子并不好过，缺衣少食的。并且祖父常常懒于做农活，使她非常气恼。我对祖母的记忆已是渐行渐远，我六岁时，她便因病去世，那时她还年轻，才五十多岁吧。打我记事起，祖母就常年咳嗽，稍累便喘不过气来。我只对一件关于祖母的事记忆犹新，那时我才四岁，我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我“救”了祖母一命，祖父生前常在人前提起。

那天，祖父去田里插秧苗，而我和祖母在家，祖母在和肥料，我只在一旁玩耍。突然听到祖母喘着粗气，嘴唇也乌得发紫，我吓坏了，急忙跑到地垄上大声叫祖父回来。在我快声嘶力竭时祖父才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跑回来。他看到祖母的样子，显然也吓坏了，使劲掐祖母的人中，并一遍遍绝望地叫着祖母的名字。待祖母稍缓过来，就背起祖母去渡河往镇上医院送。那一下午，祖父似乎忘了有我的存在，祖父做什么我都默默跟在他身后。晚上，见祖母睡熟后，祖父才问我饿不饿，吃东西吗？那会儿我已是饥肠辘辘，祖父才去医院食堂买了两个包子、一个馒头，我吃两个包子，喝一瓶“鲜橙多”，祖父吃一个馒头喝几口开水后安排我睡在祖母病房里另外一个床上，他则伏在祖母病床前，立马呼呼睡去。

后来祖母去世，祖父忙前忙后操办她的丧事，未见任何悲状，许是我年纪尚小，未曾体味到。只是每年春节上坟祭祖时，总是最后去祖母坟上，祖父总会叫我们先回家，快吃晚饭时，他才缓缓归来。

祖父一共三个孩子，我父亲和两个姑姑。父亲结婚后便和母亲外出务工，过年都很少回来，以至于我的童年基本都没有父母的影子，有的只是每年春节前祖父口中的“今年过年你爸妈应该会回来吧”。2010年，由于各种原因，父母不得不回来找活儿做。我父母的突然回来，大概才让我发现祖父并不是想象中那么高大、无私，而只是一个历经岁月的可悲的老人！

我记得，小时候祖父会因为我毛笔字写得好而在人前夸耀我，会因为我学习成绩好而奖励我，我也总是努力去学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展示给祖父看，总是急于得到他的肯定。他教我如何宽恕别人、体谅别人、帮助别人，教我诚实，不做小偷小摸的事。祖父的话，我总是奉为经典，因为他教我的，他都做到了。当有人来家门口对他进行诽谤和谩骂时，他总是一言不发，不予理睬；当我因好奇而做错事时，他总是去替我承担并且告诉我为什么我错了。农忙时节，祖父总会去帮人家的忙而不收取任何报酬，但是我们家需要帮助时，祖父总是会给予帮助了我们的人一些酬劳。祖父在邻里街坊中，口碑也是极好的。

可是，父母回来后，母亲总是对祖父进行各种各样的谩骂，骂他“老不死”之类的。父亲也时常在饭桌上对他进行抱怨，说他老是欠债，自家农活不做给别人做活倒跑得快。然后当着祖父的面讲些陈年往事，连我听了有些事都开始对祖父讨厌起来。随着父母一天天的抱怨和数落，祖父变成了一个好吃懒做、懦弱并且总是给子女带来麻烦的“废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不听祖父的话，并且经常冲他发脾气，对他吆五喝六的。每次祖父看见我们对他咄咄逼人时，总是无奈地摇摇头。后来，祖父也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了，每次母亲做完饭后，他才去厨房做他自己的。只是这样一来，父母又说他吃饭都不吃菜，地里有菜都懒得去摘。我空闲的时候，就去地里给他摘些菜，让他自己煮了吃，可是每次指导叶子腐烂，他也不会吃。我对此十分生气，也像我父母那样经常数落他。

三年前的一天，祖父突然中了风，医了许久之后还是未完全康复，左边身体没多少知觉，只能拄个拐杖行走。每次看到祖父拄个拐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我真的烦死了，因为他的拐杖落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噔噔噔”的声音，而他的左边拖鞋因无法提起来在地上摩擦的巨大声响搅得我心烦意乱，无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情。这时，我就会在楼上冲他吼：“你别走啦!烦死啦！没法做作业啦！”在一阵安静之后，他又开始走了几步，便再也不发出任何声响了。中了风的他看上去已经有90多岁，然而他70都不到。父亲经常说他生了病也不知道锻炼，后来母亲也这样说。而他始终都坐在他楼下房间门前发呆，一坐就是一天。

有一天，我也让祖父多去走走，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又想起他走路的声音，只是持续了不到十分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一天只做两顿饭，吃了饭就躺床上去。对于这种做法，我的父母以及我开始数落他，让他一天按时吃饭，多出来锻炼。有时我看不过，见他不吃饭，便做了给他送到房间里去，他也不愿意吃。他的房间，我们都不大愿意去，因为里面有股浓烈的汗味以及尿骚味。有天母亲给我买了些酥饼，我便给他拿了些，发现他挺爱吃，便经常上街买给他吃。只是这样一来，他便一顿饭也不做了，做好了送到他面前也不吃。

当我感觉到他生命垂危时，已经太晚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无法自己换衣服，也无法将食物送进嘴里。有天天气十分晴朗，下午的阳光透过院子前几棵柏树稀稀疏疏地撒进祖父的房间，我和父亲再给他换衣服。我发现他182的身体居然只剩下骨架了，一层稀松的皮囊包裹着他的骨架，脚踝处的皮居然被骨头磨破了，露出了雪白的骨头，甚是吓人。我大概有一点为从前的所作所为后悔，为这颗垂老的可怜的生命感到痛心。

某天下午，在得知他情况后的另外两个他的女儿来到我家。祖父把我们都叫到他的房间，交代了他的后事。其他的我不记得，他只叫我好好读书，孝敬我的父母。晚上9点左右，一家人收拾停当后，我回到自己房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躺在床上，想着祖父的各种事以及回忆，凌晨三点，还是无法入睡。事实上，我是不敢睡，我太胆小了，我害怕一觉醒来日子已不是昨天的日子。外面的狗开始吠叫，跟发了狂似的，在楼下守夜的父亲和姑父还在聊天，祖父倒是熟睡，只是呓语不断，我听得真切。不知怎的，大概是睡着了，我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一跃而起，冲下楼去。祖父的窗外闪着火光，我还是进去了，父亲和母亲跪在祖父床前烧着纸钱。祖父躺在他的床上，脸上显然并不安详，似乎忧心忡忡。我没有流泪，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怔怔地跪下给祖父烧纸钱……

在我和祖父的这段故事里，我扮演的角色就像《追风筝的人》里面的阿米尔少爷，而祖父就是哈桑。唯一不同的是，阿米尔还有赎罪的机会，而我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忏悔、自责，然后压在心底直到进入坟墓……

为你，千千万万遍……

为你，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