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研究生的时候,宿舍里住着一位大哥,在知识产权研究院读博,我平时叫他“武哥”。武哥是一位高龄博士生,比我大了将近一轮。他之所以高龄,是因为读博前的经历十分丰富。本科毕业后,他先是在政府机关当过几年笔杆子,后来不安于公务员生涯的稳定,辞去公职,南下深圳闯荡。闯了几年,又觉职场乏味,于是在三十岁左右选择重返校园,考上了中南法学院的研究生。读完两年硕士,接着是博士。我毕业的时候,他已经在法学院待了六年,院里认识他的人老师和学生比认识党委书记的还多。
相比武哥,我的年纪算不上大,但常常对年龄的渐长感到焦虑。有时跟武哥聊起年龄焦虑,他总以自己的前半生为例,说相比同龄人,自己的人生可能慢了半拍,三十五六的年纪,一没毕业,二没结婚,立业和成家都跟自己不沾边,但是始终保持属于自己的节奏,稳步向前。虽然有时候看到同学或朋友的成功不免艳羡,但从来不会因此乱了节奏,盲目地追求俗世的成功。末了,他不忘以过来人的口吻感叹:“人啊,始终要保持自己的节奏。”
武哥口中的保持节奏并不仅仅体现于人生态度上,更贯彻于日常生活的琐碎里。某位室友毕业前夕,四个室友一起去江西萍乡爬武功山,当作毕业饯行。到山脚附近,我们没有从正门买票上山,而是请司机把我们带到了山背处,那里有条驴友踩出来的野路,尚未开发。这条路颇为险峻,杂草丛生,泥泞不堪,有些山路近乎垂直,需要抓紧藤蔓或泥地里露出的植物根茎往上爬。路不好走也就罢了,由于没开发,手机信号也没有,没法用地图软件导航,所以我们既不知方位,又不知远近,只想快点赶路,尽量在傍晚前到达已经开发的山头,以免露宿荒野。不过,这只是我和另外两个室友的想法。武哥一路上始终不慌不忙,东瞧瞧,西瞅瞅,碰到没见过的植物就凑近细看,问我们知不知道是什么。后半程的路平坦了不少,我们仨加速赶路,武哥仍然落在后面,时而眺望远方,时而看看流云,不紧不慢。我说:武哥,我们得快点走,要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武哥说:不急,你们先走,不用管我,我要保持节奏。
第二天一早,天阴得很,云雾迷蒙,看不到日出,于是我们早早下山。下山的路是景区的正路,尽管依然陡峭,不过有石阶,还有水泥制或者木制的扶手,容易走得多。由于前一夜睡得不好,早上也没怎么吃东西,所以我们琢磨着快些下山,去山下吃顿好的。武哥仍然是老样子,认认植物,赏赏风景,悠然自得。我仍旧说:武哥,得快点啊。武哥的回答依然是:走那么快干嘛,我有自己的节奏。
武哥走得慢,除了跟他一直挂在嘴边的“节奏”有关,我觉得他脚底板上长的那几个鸡眼也脱不了干系。武哥脚底的鸡眼已经长了两三年,平时走路兴许不大碍事,可是一旦运动,或者走崎岖不平的山路,情况可就不同了。时间愈久,不适感愈发强烈,这点我深有体会。
研二的时候,我的右脚长过两个鸡眼,是长期穿帆布鞋运动摩擦脚底造成的,所以我知道长鸡眼的不便。长了鸡眼之后,运动能力受到影响,时不时脚底板生疼,我赶紧从查询鸡眼的治疗方法,接着从京东大药房里买了足量的膏药,每天按时用药,忍痛挖脚底板。没过多久,鸡眼就治好了。
某一天,武哥看到我用药,便说自己的脚上也有鸡眼,而且已经长了好几年。我问他有没有治过,要不要用点药。他说:不用,抹药膏麻烦,鸡眼又不好治,疗程比较长,得遭一阵子罪。我说:那你可以去医院冷冻治疗,随治随走,见效很快,而且不贵,几十块钱就搞定,我有个本科室友就是这么治好鸡眼的。武哥说:去医院多麻烦,还要挂号,为了个鸡眼不值得,我还是不去了。我说:长痛不如短痛,鸡眼拖着不治也不是办法,一直长在脚上,总归有碍事的时候。武哥说:平时还好,稍微注意点,问题不大。于是,武哥脚上的鸡眼一直没治过。尽管有时候碍事,武哥叫疼,却始终没买过药,也没去医院接受过不费事的冷冻治疗。所以,这几个鸡眼也一直保持着特定的节奏,不紧不慢地侵蚀着武哥的脚底板。
我临近毕业的时候,武哥博士延毕。其实,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他一年半之前就提交了,可是论文至今却一个字都没动,同时作为毕业考核条件的期刊论文也没有发够数量。临行前,我们吃了一顿毕业饭。饭桌上,即将去华南理工大学参与博士后项目的机电工程学院的博士室友说:武哥,你不能再拖下去了,赶紧写论文,发论文,早点毕业才是正道。我说:武哥,虽然你不骄不躁,始终保持所谓的人生节奏,但是这种节奏真的对你的人生有益吗?你这节奏太拖沓了,就快毁了你的人生。武哥举起杯子,笑笑说:老孟,煜旸,祝你们前程似锦。
这顿饭之前的某天中午,我和武哥一起在学校的八食堂吃饭。吃完饭,我俩往宿舍走。我问:武哥,你打算以后干嘛?武哥说:找个差一点的学校当老师,有保障,再接点活,也能过得不错。我说:武哥,那你什么时候毕业呢?武哥说:我也想毕业,但是论文不是不好写嘛。我说:武哥,那你论文写了吗?你要先开始动笔,慢慢调整,越写才会越有思路。武哥没说话。我接着说:武哥,你当年抛弃一切,三十岁的时候重头开始,一定不是为了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吧?武哥还是没说话。
我知道,就像武哥一直没管过脚底的鸡眼,即使碍事,也任由它们保持侵蚀的节奏,他对待毕业和人生的态度大同小异。这种态度与其说是“保持节奏”,倒不如说是麻木,麻木于行动,麻木于改变,麻木于不可知的前程和人生。正如鸡眼长期不治会导致足部出现畸形,以至影响行动,麻木的“人生节奏”长期保持下去,人生可能也会出现畸形,以至偏离正轨,全然忘了当初想要的生活。
文 字 / 王煜旸
图 片 / Vicky Tr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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