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过去的十月长假,因为对美好生活的热切向往,人们将节日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在沸腾了的欢乐中,有没有古典音乐乐迷会选择一个时间暂别欢腾的人潮?我们紧闭门窗、隔绝市嚣,将一个人的唱片塞进音响,在他独一无二的演绎中回味他用钢琴分享给我们的音乐魅力。
从长假的第一天,我就开始有意识地搜罗被自己散乱地放在家中各处的加拿大钢琴家格伦·古尔德的唱片。3日深夜临睡前,它们已经被我整齐地码放在我家那台我认为音效最好的音响旁。一觉醒来已是4号,从1955年版的《哥德堡变奏曲》开始一路听到了他与美国杰出的指挥家伦纳德·伯恩斯坦合作的勃拉姆斯第一钢琴协奏曲,我想在他的琴声中感知到已在天堂的钢琴家传回人间的泛音。
1982年10月4日,因突发疾病,格伦·古尔德与世长辞,就在2个多星期前的9月25日,他刚刚度过50岁生日。不过,这位加拿大钢琴家突然离世的消息大概没有在刚刚万木复苏的此地激起多大的波澜,1982年,作为诞生中国第一支交响乐团的上海都还没有一间像样的演出古典音乐的剧场,可见,在那时去音乐厅听一场现场是一个奢望。当然,此地的古典音乐乐迷从来没有绝迹过,但他们过于小众,还不能将古典音乐的美妙辐射开去,等到我爱上古典音乐时,格伦·古尔德已经作古多年,于是我像许许多多古尔德的崇拜者一样,是从知道他的种种怪癖开始一点一点走近继而走进他的音乐的。
古尔德有多么古怪?他拒绝琴凳,永远坐在一把看上去随时可能散架的椅子上弹琴。那把椅子呀,当古尔德的身体随旋律扭动时,它仿佛也在吱嘎作响,更令初初见识古尔德琴艺的乐迷惊讶的是,当古尔德十指翻飞着推动作品前行时,他的嘴也在不停地翕动着。屏息静气,我们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哼唱,这难道不是音乐厅和录音室的大忌吗?然而,要不了多久我们就看不见那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也听不到他的哼唱,我们完全被他带进正在演奏的作品的意境里——古尔德的演奏就是有着这样的魔力。
将收藏的古尔德唱片听过一遍后,我停留在了两张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曲》。这两张唱片,一张录制于1955年,一张录制于1981年,也就是说,录制第一个版本时,古尔德才23岁,等到他再度坐进录音棚演奏《哥德堡变奏曲》时,钢琴家已经49岁。从23岁到49岁的26年间,古尔德的人生究竟发生过什么变化?仅这两个版本的《哥德堡变奏曲》, 就能让我们听到岁月的痕迹。
手指技巧、触键感觉、力度控制以及由此呈现给乐迷所弹奏作品的结构层次,是古尔德独步世界古典音乐舞台的“密码”。1981年的古尔德正值盛年,他的演奏技巧已经炉火纯青,因为酷爱阅读他对作品的理解能力也达到了相当的高度,49岁时是钢琴家古尔德的最好年华,所以,我们听古尔德在1981年弹奏的《哥德堡变奏曲》,能听到钢琴家的手指技巧、触键感觉以及力度控制都比年轻时的那一版更加深藏不露。假如说要听出这样的变化对初听者来说有些难度,那么,速度的变化也能帮助我们清晰地辨听出两个版本,1981年的那一版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有差别就有比较,乐评人莫敏妮在一篇题为《古尔德告诉我们:美学的本质就是孤独》的文章中这样写道:“我更喜欢他1981年的录音。相比于1955版,古尔德放慢了速度,音色更加晶莹剔透,层次更加丰富分明,构建巴赫独有的温存与平和,却又不失变化”,我却不敢做这样的选择,因为,力排众议录制完成的1955年版《哥德堡变奏曲》之所以能获得那么骄人的销售成绩,就是因为它让人们听到和看到,一个23岁的年轻人是如何完美地驾驭巴赫的,而巴赫的音乐尤其是《哥德堡变奏曲》,是将星空(丰富的内心世界)和道德律令(音乐织体)完美结合的杰作。唯有听懂了1955年版的《哥德堡变奏曲》,我们才能懂得出现在纪录片《格伦·古尔德:不为人知的一生》里的那些乐迷,怎么会在古尔德的塑像前伤感得不能自已。他们从古尔德还俊朗的时候就开始追听他的现场,到古尔德于1964年宣布只录音不登台演奏后,他们又开始追买他的唱片。脱发、不讲究穿衣打扮、演奏时佝偻着身体坐在貌似摇摇欲坠的椅子上与钢琴对话,这是离世前很长一段时间内古尔德的公众形象,可是,从他年轻时就喜欢上他的我们,又怎么会在乎古尔德早衰的外貌?只要他触键时呈现的巴赫、贝多芬、勃拉姆斯是只有古尔德能给出的音乐慰藉,他就是乐迷心中永远的钢琴王子。古尔德苦心孤诣地为普天之下心有块垒的众生营造了如母亲子宫般的音乐宫殿。
何谓母亲子宫般的音乐宫殿?1964年,不满三十二岁的古尔德宣称不再登台公开演奏。他说,他已经厌倦了旅行演出的生活,相对于音乐会舞台,他更喜欢“像母亲子宫一样宁静的录音室”。欣赏纪录片《格伦·古尔德:不为人知的一生》的过程中,看到古尔德在自己的录音室里弹奏钢琴时,那么放松那么自在那么优游不迫那么激情飞扬,他的确像在母亲的子宫里享受音乐带给他的自由和快乐。除了格伦·古尔德,还有谁敢在名声日隆时放弃舞台?又有谁敢保证自己像古尔德一样主动走出公众视线那么多年后还能让自己在乐迷心目中的热度有增无减?所以,有艺术家发出这样的感叹,古尔德能躲进“母亲的子宫里”,绝大部分人无处可藏。这样的感叹让我心有戚戚,与此同时,也让我庆幸老天没有赋予我成为艺术家的天赋,从而可以以一个古典音乐爱好者的身份躲进格伦·古尔德用他的诠释为我们营造的如母亲子宫般的音乐宫殿,尽情地享受音乐带给我的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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