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 ——身边的风景与故事之三十四
对自己的诗,写读后感,还是平生第一次。
我不是评价自己的诗好坏,而是看到朋友、诗友们的评价,觉得有些意思,就写下了这篇文字。
摄影/新月(林达)我三十多年前的一位老同事,拍摄了上面这组照片:家乡的楠溪江边,一堆被砍伐的木头,即将扎成木筏顺流而下。我为其配诗《大山的外面》:
生在大山里面
地底下的根儿牵连着藤蔓
曾在黄土地里,站立了天荒地长
默默地看着山外面
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多精彩
那里有篱笆有女人有狗,还有歌唱
任凭凄厉的风儿
扑打着身躯穿过枝叶
树梢尖奏响的,是青春的旋律与梦想
有阳光的日子
踮着脚尖一寸寸地向上
只为着眺望远方,不想有任何阻挡
下雨的时节
盼望溪流里荡起的绮涟
就是成长的年轮,一圈圈地在膨胀
心里总在默念着
有一天如果长大成材了
就一定离开这里,走出连绵的大山
终于褪下嫩绿的枝叶
裸露出了原色的成年躯干
只愿随着一湾清清溪水,漂流到他乡
有朋友留言:最后一句,成年躯干与清清溪水,一个粗犷,一个纤细,不匹配呀。应借助涛涛河水,感觉才有冲出大山的气势。并发给我下面这张照片:
确实,这张照片很有气势,江水涛涛,激流滚滚。可是我的老同事拍摄的照片,没有这种气势呀,家乡的那条楠溪江,清澈秀丽,很像沈从文《边城》里描写的湘西凤凰的那条溪流,是决决找不到波澜壮阔的感觉的。
我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将诗的结尾改成:
愿躺在清澈柔软的臂湾,梦里到他乡
又有的朋友说:树木“踮着脚尖寸寸向上”,可是却被砍伐了,树木心里其实在想,我可不愿出深山。这位朋友还举例:伊能静宁可全裸出镜,不愿皮草盖身。绿水青山,可是寄托着人类的希望。
这给我极大的提醒,写诗不能只想到意境,还应考虑社会意义啊。伐木不就与绿水青山背道而驰吗,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再仔仔仔细细看那些照片,不是木头,而是削了皮的竹子。竹子生长很快,是木材的天生替代材料。中国有超过600万公顷绿色竹林,占世界竹林面积的五分之一,用途非常广泛。由于砍伐竹子,并不涉及保护森林以及乱砍乱伐的问题,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有诗友对我修改诗的结尾提出意见,说:梦里他乡挺好,但不宜“愿躺在臂湾”。这位诗友大概颇有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不知是否有宁愿站着死,也不愿拜倒石榴裙下而生的意思?看来,卿卿我我,叽叽歪歪,不那么受欢迎。
还有诗友从这首诗里,读出了离别愁绪,于是干脆给这首诗,又配上了一首诗:成才可筑黄金屋,成才自有颜如玉。乡愁悠悠虽弄人,他乡温柔怎忍离?白云一去不复返,冬去春来情依依。落叶归根尚踌躇,如何如何奈如何?
一首小诗,能让人读出不同的意境,有点出乎我的意料。还有一位老同学的点评,也非常精彩,照抄如下:
“ 走出连绵的大山,飘过一湾清澈的楠溪江,迎接的就是混浊的瓯江和波涛汹涌的大东海。在到达彼岸的漫长过程中,可能只有小部分适得其才,部分能作栋梁的往往被当作楼板梁用,默默的被人践踏一辈子,部分只能作桌腿凳脚的但却鸡犬升天,做起栋梁,结果往往梁倒楼塌。有时候成不了才,未必就是坏事。庄子有个寓言说是,在村东头有一颗大树,树围好几丈,树冠几十米,炎热天气能敝阴几百村民,给人予凉爽。有木匠师徒偶路过此地,徒儿对师傅说这树真好,天下无双,栋梁之木。师傅不理,徒儿不解追问,师傅说这树一点用都设有,要是做栋梁它会弯,要是做桌腿它会蛀。正因为它无用,所以才有大用。渴望成功,担当大任,人人向往,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有时想想不走出连绵的大山,不漂过清澈的河流也蛮好,也可做会无用变有用。正因为无用,才不受刀斧砍伐; 正因为无用,才长成参天大树。 ”
无用即大用,无为即有为。仔细琢磨,颇有哲学意味。俗话说,树大招风,人怕出名猪怕壮,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繁华落尽成一梦。话中有话,画外有音。
我以为,读诗有三种境界:一、读懂文字; 二、读懂意思; 三、读懂人生。
写诗其实与读诗一样,大约也是这三种境界。
我这首小诗,竟也能让人读出些人生的味道,呵呵。
记得与诗友闲聊,我曾有一些感悟,不妨抄录如下:
从前,写诗的人少,读诗的人多。
后来,写诗的人多,读诗的人也多。
再后来,写诗的人多,读诗的人少了。
现在,写诗的人少了,读诗的人也少了。
以后,写诗的人会更少了,因为,没有人读诗了。
再以后,没有人写诗了,那时候,诗人都去世了。
趁现在还有人写诗、读诗,也不妨议论几句好诗的标准。我一直认为,既浅显易懂又含蓄,并不失去诗的韵律,才是好诗。古代的诗,能够流传至今,哪首不通俗易懂?比如李白《静月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简直是大白话,三岁小儿都能明白,大俗即大雅也。还比如白居易,当年写诗,就专门找那些没有文化的老妪,让她们能听懂看懂,作为自己的标准,这个典故大家也耳熟能详。因此,古代好诗的标准,放在今天,恐仍未过时。
已故的余光中,写了一千多首诗,被人传颂的《乡愁》一诗,岂不是既浅显又含蓄,谁人不懂?总不能把诗歌当成博士论文来写吧?
刚好有一位老同学,在朋友圈里,写了一段话,说是用牙签撑起眼皮,看到了一片天空,颇有些黑色幽默。截图如下:
我打趣说,这段话还有些诗意呢。他便不放过我,硬让我给改成一首诗。我推辞不过,只好既惶惶然却又欣欣然,于是就有了下面的这首《牙签》:
亿万年后,如果树木砍伐光了
我手上也许只剩下了一盒牙签
到那时,吃饭没有了筷子
就拿两根牙签凑成一双筷子
到那时,想渡河找个浴缸却没有桨
两根牙签就成了在波涛里划动的木桨
到那时,向敌人进攻却没有旗杆
就在牙签上套上旗帜勇敢地往前趟
到那时,天空万一塌陷下来了
就赶快拿根牙签,把老天爷给撑上
有朋友说,这是多少年来,第一次读诗读到发笑。他这么一说,我也就心安了。
诗歌,能够让人读了发笑,是否说明已经够俗了?
这是多么的不易啊!
2018年1月于奥地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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