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的爸爸抱着头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大人们都在谴责他。我很想用口袋里的铅笔刀去刺他,那是我第一次想伤害一个人。
时间的上游.jpg
“你知道上游是哪里吗?”
我和丁薇坐在江梗上看着江面,几艘货轮正在江中交错驶过,我侧过头,看见夕阳打在她的侧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黄纱,格外好看。
“上游就是上游啊!还能是哪里?”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听到我的话丁薇没有回应,她的目光顺着江水逆流而上,似乎在想象着上游的场景。
“对了,上游有一座塔。”我突然想了起来。
“你是说振风塔?”丁薇转过头来看着我,微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打到了我的脸上。
“嗯,就是振风塔,听说它能震慑水妖。”
关于振风塔有很多有趣的传说,我最喜欢的一个爸爸告诉我的,传说古时候江中有水妖兴风作浪,经常会淹没江边的一些村庄。后来高僧们便在江边修建了一座七层宝塔,用以震慑水妖,自从宝塔修建完毕后,水妖们便不敢再兴风作浪。从此,长江一带再也没发生过水灾。
当我得意地将这个传说告诉丁薇时,丁薇撇了撇嘴说:“传说都是骗人的。”
其实我倒不这么认为,因为从小到大一直没有闹过水灾,这也许就是振风塔的功劳,但我是不会反驳丁薇的,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反驳的,她在我眼里总是对的。
“我想问的是很远的上游,很远很远。”丁薇说着用手指向上游的方向。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另一个村庄。”我顺着丁薇的手看向遥远的江平面:“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它的源头在哪里?”丁微收回手,看着不缓不急的江水,像是在思考一件重大的事,她专注的样子简直美呆了。
“它的源头估计离我们这里很远。”
“我觉得它很神秘,我希望有一天能去它的源头去看看。那里一定很美。”
丁薇总想着去看外面的世界,什么沙漠、大海、小岛、原始森林之类,凡是那些充满神秘的地方都会让她产生向往。这些地方对我并没有多少吸引力,不过我决定了,以后丁薇去哪里,我就会去哪里。我们从小就没有分开过,我可无法忍受见不到丁薇的日子,一天也不能。
一九九二年,我和丁薇顺利的考进了中学,大熊和小罗因为成绩太差留级一年。我和丁薇考得都不错,分数也差不多,我不知道是自己进步了还是丁薇退步了,我感觉是后者。
我们几个人的关系依旧亲密,我和大熊、小罗几乎整个夏天都是在一起度过的。可能是顺利考上了中学,而且还考得不错,妈妈这个夏天对我的管教有所放松。这可能是我过得最轻松的一个夏天了,没有一本又一本的暑假作业,没有一张又一张的试卷,我和大熊、小罗尽情的玩扑克、扒鸟窝、玩斗鸡,我在江滩上看着他们游泳、用自制的鱼网捕鱼。爸爸用竹竿给我制了根简易的钓鱼杆,我学会了钓鱼,尽管整个夏天我也没钓到一条鱼。
虽然妈妈对我的管教有所放松,但不等于放纵,每天我都会控制着自己,不敢让自己玩得太疯,傍晚早早地回家,否则我有可能受到严厉的指责,还有被禁足的危险。
我每天回家后总能看到两张表情冷漠的脸,然后我便将一天的兴奋全部丢进心里的某个角落,表情变得和他们一样冷漠。否则,我会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与家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不高兴,我却带着一副笑脸,那是一件很没心肝的行为。
我偶尔还能撞上他们大吵大闹,爸爸的好脾气似乎也跑掉了,他会与妈妈对骂,我感觉他学会了反抗,他吵架时发出的声音很尖锐,让我感觉很陌生。
他们具体都吵些什么我也记不住,但吵架的内容都差不多,妈妈责怪爸爸懒惰、愚蠢、挣不着钱。爸爸会反过来骂她有病、无理取闹。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通常会把自己关进自己的小屋,爸爸的那些报纸正好堆在我房间的角落,这个夏天我看完了他积攒三年的报纸。尽管报纸上有些东西我还不懂,但每一张报纸我都看得津津有味,我理解爸爸为什么对它们着迷了,我觉得我一下子长大了好几岁。
在晚餐中,我有试过去缓解他们的矛盾,我给他们讲报纸上的那些笑话,它们通常被安放在报纸的折缝中,不被人们注意,但我总是能找到它们。听到我讲的笑话,他们偶尔他们会附和着我笑一下,大多数时候我讲的笑话只有我自己笑得出来。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有一次我刚走进家门就看见他们俩在吵架,他们的声音都很大,我看见妈妈用茶杯砸向爸爸,爸爸躲开了,茶杯砸在墙上碎成一片一片的落下来。爸爸不甘示弱,一手将桌上的茶杯拨到地上,茶杯也碎成一片一片的。接着妈妈开始又哭又闹,求死上吊,爸爸根本不理她,自己在一边抽着烟。直到他俩发现我眼泪哗啦的站在门外才停了下来。
我发现妈妈越来越喜欢钱,我总是在她口里听到这个字。其实我也喜欢钱,因为它能让我从学校旁边的商店里得到一包“唐僧肉”,或者一袋“干脆面”。
丁薇自从那次说不再游泳后,就真的再也没有游过了。她也很少和我们三个一起疯玩,她需要帮她妈妈干农活。我觉得她的爸爸才是真的懒惰,他在家里什么也不干,现在不仅仅是赌钱,还学会了酗酒。
她爸爸经常打她妈妈,每次闹的动静都很大,有一次全村人都去了,有劝架的,有看热闹的。那天我也去了,我看见丁薇的妈妈额头流着血,流得满脸都是,听说是她爸爸用酒瓶砸在了她妈妈的额头上。我去的时候还看见地上那些玻璃酒瓶的碎片。
那天我看见丁妈妈把丁薇抱在怀里,哭得很凄惨,血顺着她的脸颊流到了丁薇的辫子上。很多伯伯婶婶围在她们的身边,有给她止血的,有安慰她的。我看不见丁薇的脸,但我知道她一定非常难过,但她不会哭,我从没见她哭过,但那一刻我鼻子酸酸的,我想哭。
那天她的爸爸抱着头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大人们都在谴责他。我很想用口袋里的铅笔刀去刺他,那是我第一次想伤害一个人。但我根本没那个胆量,他粗壮的胳膊总是令人望而生畏,我甚至都不敢正眼看他。
丁薇的妈妈非常勤劳,我经常看到她在地里锄草、掰玉米、摘棉花、挖土豆红薯。有时候我和大熊、小罗三个会去帮她们,丁薇的妈妈会非常温柔的向我们表示感谢,她长得和丁薇一样漂亮,看上去非常年轻,说话也柔声细语,我们都很喜欢她。
“你们猜丁妈妈有多大岁数?”
一次我们三个帮丁薇和她妈妈挖完土豆后,大熊看着她们的背影悄悄的问。
“三十五。”小罗抢着回答。
“不对,再猜。”
“三十三。”
“不对,叶翔你猜猜。”
“三十。”
“都错啦,二十八,她妈妈才二十八岁呢。”
“真年轻,比我才大十七岁。”
“那丁妈妈十七岁就生下了丁薇啊?”
“嗯!是的,听说丁妈妈从小家里穷,没饭吃,是被卖到咱们村的。”大熊用一副熟知整个事件的口吻在我们面前洋洋得意地说着。
“还有比咱们村更穷的?”小罗的疑惑与我相同,我们俩一起盯着大熊,他就像个老大,总能知道很多新鲜事。
“多着呢,咱们村算不错了,很多地方的人都在挨饿,有些地方没水喝,听说他们那儿的人一辈子都不洗澡。”
“哈哈……”我跟小罗一起哈哈大笑,我们笑他胡说八道。
“一辈子不洗澡自己就能把自己臭死。”
“真的,你们不信算了。”大熊撇了撇嘴。
“你怎么知道的?”我转过头问着大熊。
“我爸说的。”
“你爸会跟你说这个?”我不相信地问。
“嘿嘿!我爸是个老光棍啊,家里就我们俩个,他不跟我说跟谁说?但他最喜欢说的是村子里漂亮的女人,刚好丁薇她妈是其中最漂亮的。”
“哈哈,你爸还能跟你说这个?你爸真牛。”小罗边说边用手戳着大熊腰上的肥肉。
“那当然,我们在家称哥俩,他什么都跟我说。”
“那他还说了啥?”我小声地问。
“他说他要是有一个像丁妈妈那么好的老婆,他一定把她捧在手心里,一辈子都不会打她一下。”
“哈哈,你爸想女人啦。”
小罗继续在我和大熊两侧跳来跳去,不时的用手指戳戳我俩。
大熊突然一个转身抓住了小罗的手腕。
“哈哈,让你戳我,让你说我爸,我要给你屁股打肿。”大熊轻松的把小罗按在地上,扒了他的裤子,然后用他的熊掌拍打着小罗的屁股,“啪啪啪……”的响声伴着小罗的求挠声在我耳边响起来。
“我回去了。”
“这么早?”大熊回过头来,但手仍然抓着小罗。
“嗯!我走了。”我说完没再理他们径直往回走。
大熊的爸爸是对的,像丁薇妈妈那么年轻漂亮的女人,怎么会有人舍得打她?也许因为他是个单身汉才那么说,因为听说他以前也打老婆,后来老婆跟人跑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他肯定是后悔了,那时候大熊才二岁半,他能将大熊养这么大,这么肥,还真不容易。
大熊的爸爸叫叶建国,以前靠种地捕鱼为生,现在在镇上开了一个家电维修铺。电视机、电风扇,电饭锅,等等,凡是带电字的他全都会修。谁也不知道他哪里学来的手艺,村里人说起他来都佩服不已。
小罗呢,他的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外面打工,一年才回来一次。他吃住都在他爷爷奶奶家。有时候我挺羡慕小罗的,没有人会逼他做那些无止境的家庭作业,他可以没日没夜地玩耍,这真让人羡慕得要死。
我沿着江边往回走,边走边瞎想着,我突然很想丁薇,而且我感觉这次想她和以前有所不同,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我说不上来,可能是比以往强烈些。金黄的落日从江边照过来,我飞快的奔跑着,几分钟我就跑到了那片江埂,我远远的看见丁薇坐在江埂上,金色的夕阳洒在她那蓝白相间的格子裙上,洒在她的辫子上,她的背影美极了。
“嗨!”我远远的跟她打着招呼,我怕走近了会吓着她。
“咦!你来了。”丁薇看到了我。
虽然这个夏天她很少和我们一起玩,但我总是能找到她,就像她总能找到我一样,我们从来没有预约过,所以这不是约会,这是心有灵犀。
我走到了江埂下,她伸手将我拉了上去,我坐到了她的旁边,但我没有放开她的手,虽然她经常干活,但她的手很软,握着很舒服。她似乎也不介意,我们手握着手坐在江埂上。
“今天怎么有空来看长河落日圆?”
“有你们三个帮忙干活,收工得早啊,也没什么事。对了,谢谢你们。”
“我们也是玩呢。”
也许是因为我们握着彼此的手,感觉有点不自在。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江水中那一群一群的小黄鱼从我们面前游过,对岸的落日发出金色的光芒,照在江面上,整个世界就染上了金色,美得像一幅画。
“你说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结婚?”丁薇开口打破了沉默。
“可能是因为要生孩子,要传宗接代。”
“男人都想要传宗接代吗?”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
“你还小啦!”
也许丁薇说得对,我还小呢,但我真的不明白传宗接代有什么用。
“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打我妈妈吗?”
“为什么?”
“他说我妈妈没有给他生个儿子,让他断了后代。我总是听到他这样骂妈妈,说妈妈给他生了个赔钱货,像个拖油瓶。”
“你才不是呢。”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竟然庆幸自己是个男孩。
“那你妈妈为什么不再生一个?”我忙问。
“我妈妈在生我的时候肚子出了问题,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噢,这不是你的错。”我看见了她的难过,听出了她声音里的抱歉,但这真不是她的错。
“好了,我该回去了。”
“还早呢。”
“他快回来了,他要是回来看不到我在家干活,我和妈妈可就有罪受了。”
丁薇的爸爸叫丁春生,是个瓦匠,他和一群瓦匠在各个村庄给人盖房子,他们白天在一起干活,晚上在一起赌钱喝酒。丁薇很少用“爸爸”来称呼他,她总是用“他”这个字,我不知道在家里她怎么喊他,或许用“你”。
我们还是松开了手。她从江埂上轻轻的跳了下去,我紧跟着跳下去,我们俩像两只青蛙一样,一蹦一跳的越过了江埂下的泥泞沼泽。我们一直沉默着走到了村口。
“我回家了,明天见。”她说完便转身往家走。
“丁薇。”我在她背后喊着她的名字,她转过身来看着我。
“等我长大了,我就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了。”
“那你快点长大吧!”
丁薇说完转身跑进家门,我傻傻地站在远地,心跳得厉害。
爸爸今晚没有回来吃饭,我和妈妈边吃晚饭边看电视,都没有说话。今天的电视似乎无法吸引我,脑海中全是丁薇的影子,还有她柔软的手。我迅速吃完饭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然后拿出了日记本。
“她的背影美极了,那身蓝白相间的格子裙在空气中飞舞着,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翅膀,她转身前我看见了她的笑容,她是在对着我笑呢,她是在盼望着我长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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