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六十九)穷与富

作者: 牛牛红红 | 来源:发表于2018-12-31 14:10 被阅读1155次

                  穷    与    富

                    顾      冰

            患眼疾日久,视力渐退,近来,看东西愈加模糊,写作也越发吃力。但有一个命题,多年来,一直萦绕于心,不得而解,总想为之写点文字,以作诠释,又心余力绌,迟迟不能捉笔,然而,其中之阙疑,又像锥刺,使我时时不得安寝,因此,下决心把它写下来,以为在金钱至上物欲横流社会中的世人,如何去寻找人间真情和幸福,提供一点我的感悟。

            我们村有个人叫严贡生,有人要问,严贡生不是巜儒林外史》中那个临死前,伸着二个指头,看着二根灯芯,不肯断气的吝啬鬼吗,角落村怎么也有叫严贡生的人。现在,我就告诉你,我们村的这个严贡生,是他的绰号,是八字先生给他起的,他的真名,反倒无人知晓。严贡生的祖上,是盐商,可谓富甲一方,到他父亲一辈,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村里,仍算得上是头号富户。严贡生解放前后,在三河口镇上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学会了如何算计,坑骗顾客,后来,公私合营了,讲的是诚信经营,他那一套用不上了,因此,被打发回了老家吃老米子饭,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那一钱如命的习性,已深入骨髓,无法改变。听说,他第一次去上海,那天,准备乘火车回常州,看看时间还早,就去淮海路逛街,一时内急,找厕所方便,但看门老头要向他收二分如厕钱,他哪舍得,便转身走了,街也不逛了,憋着,去了北站。时值盛夏,上了火车,他口渴难耐,但又不敢喝水,就这样,憋着,渴着,车到常州,他下了车,在月台上,实在憋不住了,哗,一下子尿了出来,小便淌了一地,人家问他,在车上为何不到车厢顶头的厕所去尿,他懊恼不已,说,以为车上的厕所也要收费。就这样,严贡生的绰号,就戴到了他的头上。严贡生还有另一个习性,就是老爷派头,鸡肠脾气,把每一分钱都死死抓在自己手里,而且,游手好闲,一个虱也不掐,油瓶倒了也不扶。

            再说,芦荡村有个人,叫芦花,从小没了父亲,母女二人艰难度日,虽然凄苦,但芦花却长了一副好模样,高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清澈的眼瞳,白晰的皮肤,而且,心灵手巧,脾气又好,村上人都说,这叫穷苦人家出淑女。眼看芦花到了出嫁的年龄,可忙煞了韩媒婆,但每次,芦花都说年纪还小,不急。其实,她心里已经藏着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她的中学同学根土。根土是桑岗村人,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痺症,留下了残疾,但他为人厚道,心眼也好。芦花忘不了,那时,因为学校离家远,午饭他们都用饭盒带着米去学校蒸,一次,她的饭盒被人偷吃了,她难过得呜呜直哭,这时侯,根土把一块滚烫的山芋,送到她面前,称自己已经吃饱了,其实,他压根没沾一口。还有一次,他俩放学一同回家,经过一个村子,一条狗突然窜出,向芦花扑去,芦花吓呆了,见此情景,根土冲了过去,把芦花挡在身后,芦花躲过了凶狗的袭击,而根土的瘸腿,却被狗咬了一口。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依靠吗?可是,根土家太穷了,他身体又有缺陷,望着母亲过早衰老而佝偻的身子,和枯槁的眼中闪着一丝希求的目光,她又犹豫了。母亲多么希望她能找个发财人家,这个人家能给她家带来财富和幸福,可什么是财富,什么是幸福,是否有了财富,就有了幸福,她说不清。总之,哪个母亲不望女成凤,尽享荣华富贵,她知道,母亲含辛菇苦把自己养大,女儿就是她的希望,她的依靠,这事,决不能伤了她的心。

            其实,她母亲明白她的心思。她是个戏迷,看过《天仙配》、《白蛇传》和《孔雀东南飞》等戏,多少年来,男女追求纯真的爱情,但无论是董永七仙女,许仙和白娘子,还是焦仲卿和刘兰芝,他们的结局却都是悲剧,他们的美好向往离现实太远了,这老百姓过日子,离不开柴米油盐,没有吃的,缺了穿的,谈何幸福。

            这天,韩媒婆又登门,施展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芦花娘,常言道,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反成仇。你家芦花长得漂亮,那些小伙子就像蜜蜂围着花朵一样盯着她,那眼神恨不能穿透衣裳,钻到身子里去,要是哪天一不留神,让哪个轻浮小子尝了腥,那黄金就跌成铜价了。芦花娘很厌腻她的这些话,但又不反对她能介绍个好人家。韩媒婆看出了她的心理,话锋一转,接着说,都说女孩嫁人,是二次投胎,可要把眼晴瞪大了,别听年轻人什么爱啊,情啊,那爱情能当饭吃,最要紧的是,要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人低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有钱人终成眷属,咱这地面上,要论有钱人家,就数角落村的严贡生了,芦花要嫁了他,不愁吃不愁用,你就等着享福吧。一听说是严贡生,芦花娘立时联想起了他在火车上差点撑爆了尿泡的冏事,不等她想下去,韩媒婆又说,虎毒不食子,人毒不虐亲,严贡生抠门是不假,可他抠下来给谁,还不是给老婆孩子。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富总比穷好,精打细算总比浪吃浪用好,做人家(本地俗话,意为节俭)有什么不光彩,人家就是这样做出来的。这就叫语言艺术,韩媒婆一语中的,说服了芦花娘。对这门亲事,芦花虽有疑虑和不愿,但父母之命不可违,只好依从,她憧憬着母亲想象中的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

            芦花嫁到我们村上后,一天晚上,她来到我家,在微弱的煤油灯光下,我依稀看见她的眼中闪着泪花。

            下面,就是她讲的话。

            牛牛,你的老师不是高晓声吗,他是有名的作家,你把我的境遇,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请他不必加工照实写下来,让那些年轻人看看,再也别像我这样。

            我刚过门没几天,我忙完自留地的农活,回家做午饭,走到家门口,突然看见根土,多时不见,他变得十分憔悴,走起路来,也更加艰难。我问他近来情况如何,他倒也坦然,说,前几年给人算命,勉强能糊口,去年春上,村上来了一个逃荒的女子,安徽人,瞎眼,看她人生地不熟,无依无靠,由村上长辈撮合,和她成了亲,但现在上面提倡科学,破除迷信,不让算命,丢了饭碗,我瘸着腿,又干不了农活,没办法,趁好天,出来讨点饭,家里不多的粮食,就留着阴雨天吃。还说,不知道我嫁到了角落村,严贡生可是远近闻名的富户,你真有福。这时,正好贡生也回家来,看到根土,他了解我和根土的关系,但他并不在意,我猜想,面前的这个昔日情敌,已是个可怜的叫花子,构不成对他的威胁,不如装出绅士模样,享受一下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再是用他的高贵相和根土的落魄相作对照,让我觉得嫁给他的美满和知足。他一看我饭还没做,立马沉下脸,骂开了,一上午,米还在筲箕里(淘米的竹器),干什么啦?我不饿,人家根土也该饿了,贵客难得登门,让他空着讨饭碗回去?我明白,他吃现成的惯了,嫌我做饭晚了是真,对根土客套是假,于是,我赶紧生火做饭,当然,也是想让根土吃了再走,至少是给他一碗饭,让他带回去,你贡生嘴上说得体面,量你也放不出别的屁。不料,根土说,时光不早了,我已讨着半块年糕,我要回家了,不然,我那瞎眼老嬷(老婆),肚子要饿了。

            隔了几天,根土又来了,他说,他不是来要饭,而是专程来看看我。他那天看出我过得不舒心,不知怎么的,总放心不下,叫我不要忘了过去饿肚皮的日子,好好珍惜眼前的生活,有饭吃总比讨饭吃强,人嘛,哪能事事如意,十全十美,老天不会让你样样占了,这就叫祸福相依,有福有气。这天,我家正好做肉,我让他先去其它村子要饭,到中午时再来,他很高兴,说很久没闻到肉味了,一听说肉,馋虫就出来了。吃中饭的时候,却迟迟不见根土来。望着桌上的红烧肉,我一点也不想吃。我怀孕了,病热(妊娠反应)得厉害,不知咋回事,我嘴里就想吃口辣子鸡。一听说我想吃辣子鸡,贡生满脸不高兴,把酒盅往桌上一搠,那一句句话,像一把把匕首,扎在我的心上。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吃着人参想萝卜,都说酸男辣女,生个丫头,赔钱货,还想吃辣子鸡,这肉,你不愿吃,喂狗!正说着,根土出现在门口,贡生这最后一句话,不知他听没听见,不过,我想,他为了果腹,早已看惯了白眼,听惯了恶语,而把颜面抛在了一边,你贡生要把肉喂狗,我就把肉全给了根生,看你咋说,你把一个铜钱看成磨盘大,身上一个虱也掉不了,这会儿让你像割肉一样肉疼。我端起肉,走向根生,贡生并不阻拦,也许这正好满足了他那邪佞畸异的心理。我本以为根生会毫不客气地收下,可是,他却说,我老嬷也有喜了,她见到荤腥就恶心,就愿吃点酸的,不知你家能不能给个西红柿,要有个杨梅就更好了。

            八月半到了,你知道,咱这儿,八月半有女婿张丈母娘的风俗,母亲十月怀胎,把女儿养大,给了人家,八月半,买点月饼孝敬丈母娘,不应该吗?可贡生却一毛不拔,别说月饼,就连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我嘟囔了几句,他愈加火冒三丈,说什么你嫁老倌(丈夫),吃老倌,你老娘还要张什么八月半,她当女儿是摇钱树?想让女儿赚大钱,叫她做妓女啊!我气极了,昏昏沉沉地往外走。我一路走,一路想,贡生是有钱,但他的心不在我身上,即使钱再多,也不会化我身上一分一厘,所以,看似我嫁了个财主,实则很穷,不光是金钱的穷光蛋,还是感情的穷光蛋,没有真情,有再多的钱财,也等于零。母亲曾指望我过上富裕的生活,而那些所有的财富,统统不属于我。娘啊,娘,你以为只要有了钱,就会有幸福,你看看女儿,这钱和幸福之间,能划等号吗?我幸福吗?浑噩中,我不知不觉走到了轮船码头。恰巧,根土也在那儿。我擦去眼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问他上哪去。他说,老嬷离家几年了,她家里还有一个老娘,怪想的,八月半了,一是去看看她老人家,二是如她愿意,领她来江南住上一阵,老嬷快要生了,也需要有人照顾。这时,我才注意到,根土戴着一副墨镜,脸色很是难看,他不住地咳嗽,喝进一口水,接着又吐了出来。他说,最近,不知什么原因,怕风,怕光,怕水,喉咙难受。我劝他去医院看看,别不舍得钱。他说钱有,他攒了点钱,结婚时,啥也没给老嬷买,从安徽回来,准备给老嬷买只金戒指,也算她没白跟我,我这病,看不看不要紧。说完,轮船来了,他起身上了船。望着轮船远去,河面留下的浪花,不知怎么,我眼前又闪现根土在放学路上,为我挡狗的一幕,他那腿上被狗撕咬的伤口处,淌下一滴滴鲜血,一直流到我的心里。我想,根土的老嬷也许吃不饱,也穿不暖,但她却是最甜蜜的,最富有的。

            回到家里,当晚,我肚子痛得死去活来,不停哼哼哟哟,贡生睡得像死猪一样,打着如雷的酣声。半夜,我流产了,孩子没保住,可他既不心疼孩子,更不心疼我,照样睡他的大觉。第二天早晨,你阿妈听说后,立刻赶来,看到我那惨状,心疼得叭嗒叭嗒直掉眼泪,催贡生送我上医院,贡生不肯,说谁家流产还请医生,现在已经流产了,连老娘(接生婆)也用不着请了。你阿妈气得直骂贡生还不如娘舅大伯,娘舅大伯只是脾气暴躁,把老嬷打跑了,你贡生还不如把芦花打跑,省得她遭这份罪,人家原贪图你家发财,这才把女儿嫁给你,你给人家什么啦?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过鬼门关,现在,小孩没了,大人半死不活,你一点不心疼,你心疼的是钱,你就和钱去过吧!你阿妈说了他一通,你猜他说什么,不就是身上掉下一块肉吗,哪有那么金贵,又不是贵妃娘娘,人家公鸭挺着大肚皮,在地里割麦,一会儿有人发现她肚子癟了,一问,她回家把孩子生了。听他那口气,我流了孩子,就像拉一泡屎那么轻巧,无纰及谓。

            以后几天,我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成天迷迷糊糊,连白天黑夜也不知道。猛然间,一口水流进我的口中,我用力睁开眼,是根土。根土手里举着调羹,手在不住颤抖。见我醒来,他脸上立刻漾起笑容。他这一笑,我心里更加难受,我说,我真不如死了好。死,就那么好吗?根土说,活着才好,这世界纷繁复杂,很多事,我们看不清,也弄不懂,当二条路呈现在我们面前,让我们选择,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难免会选错。因为,有的路,头上很宽很平,但往里走,却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有的路,头上很窄,高低不平,但走着走着,就宽阔平坦,鲜花盛开。如果选错了路,不必懊丧,也不要硬着头皮一直往下走,婚姻不是坟墓,女人更不是陪葬品,路要自己走,命运要自己掌握,而不能由人摆布,被人糟蹋。天快暗了,根土要走了,我多么希望他以后再来,可他说,以后,他可能来不了了,临走,他拿出一张照片,有二页书那么大,那是他和老嬷的结婚照,是近几天去补拍的,照片上,新娘子穿着雪白的婚纱,真漂亮。

            根土结婚照的事,传到了贡生耳朵里,那天,他不知怎么在野茅坑里屙掉了那芥菜籽量气,提出要和我也去常州拍一张结婚照,他的照片二页书那么大,我们的照片要四页书那么大。我本不愿去,但人家劝我,我还是同意了。

            这天,我们去照相的路上,经过桑岗村,村上正办丧事,一问,根土死了。我心中格登了一下,我听错了吗,前些天,他来看我还好好的呀。他老嬷告诉我,多年前在放学路上,根土被狗咬了,狂犬病潜伏了几年,发作了,他清楚自己的病,家里也有钱,看得起,但他却不舍得用,他说要用这钱给我买只戒指,还要给未出生的孩子留下一些,他知道来日不多,死后,我和孩子需人照料,又拖着病体,赶到安徽,把我娘接来。临终前,他让我转告你,好好活着,你一定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幸福。说到这里,她一阵呜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贡生在一旁说,他娘的X,真晦气!催我赶紧离开,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就往回走,不必照了,照了也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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