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者: 林蛋大 | 来源:发表于2018-01-27 23:47 被阅读0次

    二十六

    我醒来之后,渐渐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野猪呢?”还用说,野猪早就跑不见了。还是刘政委他们拼死救下我的。野猪咬我之后,他们冲出来,用枪打,用石头砸。野猪虽然蛮,但也不傻,看到这阵势,赶紧抽身跑掉。不然我肯定被咬死了。野猪跑的时候,陈金发还不忘补上一枪,就是这一枪,打中了野猪没有任何防护的屁股。野猪哀嚎一声,消失在草丛尽头。

    我脸上有伤,但还能自己走,速度是我能活下来的关键。要是不能尽快找到大部队,我很可能会发生严重感染。

    猪肉没吃到,小东西倒是在地里刨出来好些红苕,还有一点花生。补充体力之后,我们两天翻过两座大山。第二天天还没黑,我们来到一条山沟里。在小溪旁,我们发现了那头受伤的野猪。它的拱嘴泡在水里,身体一动不动,早就死透了。它失血过多,渴得要命,在小溪里喝了太多水。稀释过的血液正好又从屁股上的枪眼里流出来,它就一命呜呼了。

    小东西率先上前检查一番。他踩踩野猪宽大的脊背,说:“好家伙,难怪珊银哥两枪都没打死。看它身上的毛,像钢针一样,被松香、泥巴一糊,硬得像钢板。”

    “你快看,这不是你打中的枪眼吗?”在松香、泥巴以及黏上的各种松针、草叶、小虫、石子中间,我艰难发现两个细小的凹坑。它两只乌黑的眼睛还圆睁着,充满怒气。反倒是我,对这家伙的死既没有怨恨也没有幸灾乐祸,反倒有些同情。说到底,是我先要取它性命,它才奋起反抗,造成现在两败俱伤的结局。

    小东西俯下身,用棍子戳野猪屁股上的枪眼,再掏出来闻闻。“真是运气来了。这家伙才死的,身上还没僵,也没有苍蝇野狗来吃。依我看,它伤了你,要扒它的皮、吃它的肉才解恨呢。”

    而我既然并不恨它,就没有解恨一说。而且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骚臭味,像它锋利的猪毛一样刺鼻。那是野猪糊在两条后腿上的屎尿。我恶心的只想吐,他们竟然真动起歪脑筋,要吃这还“新鲜”的肉。之前小东西一直把腊肉背在身上舍不得扔。背来背去,没有一个人啃吃,连他自己也不吃。现在他们要尝试着进点荤腥了。

    小东西用小刀割开它的喉咙,一滴血都没有,看来真的是流光了。接下来,老杨剥皮。你可能会问剥皮是做什么。土野猪可不比现在的家猪细皮嫩肉,那钢针似的毛都在皮里,根本不可能带皮吃。而且皮上有泥土和松香,连带着一起烤会说不定会把土腥味和松香味串到肉里。猪皮太厚,刀子太钝,猪毛扎得无处下手。小东西和陈金发帮他踩住猪的头和身子,老杨方能从脖子的地方一点点往下剥。他的手法明显不利索,有的地方把皮割破,有的地方把肉割掉。我突然想到被日本鬼子剥皮的战友,就不想看下去了。但我忍不住去想他们惨死的样子,不知道他们是死之后被剥皮还是被活剥的——至少鬼子的刀能快点。我听村子里的老人说过,满清的时候有一种刑罚,就是在犯人头顶上开条缝,灌入水银。到时候犯人奇痒难耐,就会用手去抠头上的缝。最后呲溜一声,从缝里钻出来,剩下一张完整的人皮。这么一想,我自己就浑身痒起来。头顶的旧伤痒得生疼,眼眶也痒,我担心自己的脸皮也会呲溜一声垮下来。

    他们还在忙活,干热了,都光起膀子。我说自己伤口疼,蹲坐远处的土堆上喘气。我回头看了一眼,猪像剥了一半的芋头,皮毛往下耷拉着。也许是裹了松香的猪皮起了仿佛作用,剥出来的猪肉确实看上去还是粉嫩粉嫩的。散落在一旁的肚肠也还算清爽,并没有腐烂膨胀的迹象。不过我却不可能提起任何胃口。

    他们架起火堆,先烤了个大猪腿。这野猪的皮硬、毛硬,就连肉也是硬的不行。大火烤了半小时,里面还没熟透。到后来,猪腿总算散发出些许肉香。我不吃,他们四个人均分。一口吃下去,个个都皱起眉头。刘政委说:“是不是还没熟透?怎么一股子骚味?”小东西说:“不能再烤了,外面都焦了。不过味道是有点大。不会是头老母猪吧。”老杨说:“放屁,那么大的卵子,正儿八经的小公猪。这野猪肉本来就膻味重,打起仗来,葱姜蒜这些基本调料都没有,连盐都没有,只能将就这么吃吧。”陈金发说:“早知道不费那个劲剥皮了。土味和松香味总比骚味强。我听说有一种烤鸡,就是用泥巴糊住鸡,再放在火上烤熟的。特别香。”老杨啐了一口:“呸,说得你像亲自吃过似的。刚我剥皮的时候不早说,事后诸葛亮。”小东西又说:“这肉也老了点,嚼了半天咽不下去。”陈金发说:“那么大的夯劲,哪能没有嚼劲。吃吧,吃了绝对涨力气。”刘政委也说:“嚼不动捡肥的先吃。”

    那也只是自我安慰的说法,肥肉更是骚得要命。归根结底,这野猪肉根本没法吃。前前后后折腾半天,他们四个人连一条腿都没吃下去。小东西还不甘心,说猪心猪肚肉嫩,应该能吃,又去那堆内脏里挑挑拣拣。他划开猪的胃,一个东西卡在褶子里。“呀,钻石!”他大声嚷嚷。刘政委呵斥他:“瞎嚷嚷啥?一惊一乍的。肉吃多了吧。”“首长,是钻石!”我们心里根本还没考虑这事可信不可信,早就不由自主把脖子伸过去。钻石这东西我没见过,但知道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小东西已经把那东西掏出来,我看他的掌心有一些油腻的闪光,在阳光下泛着彩色,让我仅有的一只眼睛有些流泪。朦胧之中,我好不容易才看清,那颗“钻石”是一枚圆溜溜的珠子。我们一群乡巴佬看得目瞪口呆,只有刘政委见过世面,知道这东西和钻石毫不沾边。他说:“这哪里是钻石,钻石不是圆形的,也不是这种颜色。”小东西忙把手里的东西擦擦干净:“上面沾了猪油,色泽不对头。您再给看看。”擦干净之后,这珠子呈奶白色,上面还有个黑斑。老杨说:“这怕是颗夜明珠,到了晚上亮绿光,就和上次我们吃了毒蘑菇一样,拉屎都是那种绿色。”陈金发说:“我知道了,这东西不是钻石也不是夜明珠,但也是个值钱的东西。这是猪宝,又叫野猪黄,是一味名贵中药,清热解毒有奇效。

    陈金发懂点草药的皮毛,就在刘政委跟前班门弄斧。刘政委说:“中药里有三宝:牛黄,狗宝,马宝,可没有这猪宝。更何况这玩意儿也不是猪宝。猪宝是猪胆囊里的结石,要有这么大的结石,猪早就死了,还捱得到吃你的枪子。”说完,他让小东西把珠子交到他手上。刘政委看了一会儿,,摸着胡子惊叹道:“这就奇了。”大伙忙问是不是很值钱,够买几条枪。刘政委说:“值钱也不值钱,但是正好用得到。刘珊银,这个给你。”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把这东西朝我一扔,我赶忙接住。他说:“这是一枚假眼,不知道怎么就到野猪肚子里去了。”对此我也就好奇了几秒钟。大山里,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会被野猪弄瞎,不知道野猪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不知道他肚子里为什么会有一只假眼——就好像它死在这里是为了谢罪,这枚假眼是它特地赔给我的。难道它还成精了。刘政委说:“把它收好了,等你伤好了试试看合适不合适。这年头,假眼也不是那么好找。”他说的不错。

    我的伤痊愈之后,特地找回去找周院长,一来感谢他为我治疗,二来要点消毒的药水清洗这枚假眼。

    周院长看到后说:“你在哪弄到的?这么讲究是不是准备谈恋爱了?连干部丢了眼睛也就戴个眼罩了事。”我笑笑不回答。他又说:“是个精致东西,陶瓷的。不知道哪里的能工巧匠做的,连巩膜的纹路都一丝一丝做出来了。”

    “不知道谁做的,挺古怪的东西。野猪肚子里捡的。”至于为什么古怪,过会儿我再讲。

    周院长把假眼从福尔马林里拿出来,皱皱眉头,掂量着我是在开玩笑还是纯粹胡说八道。最后,他拿起假眼闻了闻,说:“是有一股猪骚味,福尔马林都洗不掉。当真从猪肚子里捡的?”

    “骗您我另一只眼睛也瞎掉。”

    “千万别。即便是真瞎了也别找我治,太累人。”他把假眼给我,让我试着戴戴。我揭开遮丑用的纱布,轻轻一放,假眼就落进眼窝,仿佛一只猫回到了窝那般轻松。

    “怎样?感觉如何?”

    “没啥感觉。”

    “等下,瞳孔位置歪了,拨拨正。”

    我没有用手,只试着用眼眶里残余的肌肉转动它,突然间我的视线清晰了。

    我说清晰,你肯定不会相信,毕竟这是一枚假眼,怎么可能真的指望它“看见”呢。但我说的是另一种“看见”。怎么形容呢。之前我告诉过你,丢一只眼睛的时候,我看事物丧失了立体感,丧失了前因后果。在有限的时间和空间里,它们像看到尸体的苍蝇般一哄而上,让我无法理清头绪。而当我调整好假眼的那一刻,这一过程完全颠倒过来。世界发生了轻微的爆炸,仿佛回到盘古开天辟地那一刻。混沌中堆积如山的开始相互剥离,重的东西下沉,轻的上浮,到处都是撕裂的声音。而我既站在高处俯视万物,又站在中心环顾四周,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视线清晰了。

    我看到所有事件的前因后果。我看到自己的出生和死亡,以及中间经历的种种无谓的痛苦和欢喜。

    我看到许许多多的他人,与我有关的,与我无关的;在世的,死去的,以及还未降生的。在这当中,有你的爷爷,你的爸爸,有你,还有我从未见过、以后也见不到的许多人。我看到我的战友被追击、被屠杀,也看到若干年之后敌人同样的下场。

    我看到无数的飞禽走兽。他们和我们一样,每日躲避追杀,辛勤觅食,没有片刻安宁,只为了苟且活着。我看到老虎、狼、狗熊、狐狸、蛇、蛤蟆、蚂蟥,他们怀着各自的的心思,构成了整个山脉的灵性。我看到他们眼里的我们——一种直立行走的怪里怪气的猴子。当然,我也看到那只野猪,它正在撕扯一个日本鬼子的脸。日本鬼子一动不动,他在刚才的战斗中,失手从悬崖上跌落,他的生命随着血液从身体每一个孔洞中流出。山谷里聚集了潮气,因此血液冒着热气,野猪快速翕动的嘴里也冒着热气。囫囵之中,它吞下鬼子的脸,也吞下这枚假眼。

    那鬼子本来不会跌下山崖。按理说人在山崖上的时候,别说是被一群胡蜂蜇,就是有火烧屁股也不会轻易撒手。但他的假眼让他无法专注此刻的处境,也许他早就看过这个结局,知道自己在注定命丧于此;也许它心在别处,为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注意到的事情分神。

    之后,老人他自己也开始分神。他不再说话,闭上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者是通过假眼正在“看”什么?看我,还是看他自己,还是看整个宇宙?难道他对自己的未来也了如指掌,才可以心平气和活到九十多岁?不,怎么会呢,只不过是一只瓷做的假眼而已。只不过是老战士的回忆录。只不过是一个离奇又蹩脚的故事。

    好像听到了我的心声似的,他突然睁开眼说:“我知道你不信。”说完,他摘下假眼递给我。一旦他下定了决心做这件事,就是知道我不会拒绝。我犹豫了一两秒钟,最后用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来。不知道上面是消毒液还是清水还是眼泪还是许久以前浸泡过的猪油,触感滑腻得像条蛇。

    假眼在我双手间打转,就像荷叶上收集的一洼雨水,围着叶子打转,一不小心就要溜走。

    “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闻闻。”

    我几乎是用鼻子按住它。果然,一股野猪的骚味冲进我的鼻孔。奇怪的是,我从未见过野猪,却笃信那就是野猪的味道。那味道不是来源于未知的经验,而是来源于埋在内心深处的久远记忆。野猪的味道,简直像故乡的味道一样令人熟悉。江中腥臭的水草在纠缠,大卡车突突排放尾气,水杉的果实炸裂开,流出粘稠的油脂,废品收购站的废铜烂铁早已生锈,高温下运动鞋的橡胶底正在融化。

    还有野猪的味道,比家猪的味道更大,更野,更冲,但没有泔水的酸臭味。家猪我知道。我小学班主任就在家里似的后院养了两头,两条街外面就能闻到。他穿着秋裤去隔壁麻将馆打麻将了,两头猪饿得直叫唤。直到后来,他为了结婚卖掉这两头猪,那气味和猪叫声才从我记忆中慢慢淡去。如今,我所有的记忆中只剩下这野猪气味,同空气中永不消散的煤灰一道,成为背景色。

    刘珊银老人说:每当我回忆从前,就不得不想起这头野猪的音容笑貌。随着我年岁增长,连那些死去的战友的面貌都变得模糊,只有这头野猪嘴脸清晰无比。它藐视的眼神,贪婪的獠牙,在山区的太阳下闪闪发亮的寒毛,仿佛它没有被打死剥皮,而是活生生的在我眼前,要不然那浓烈的腥臊气味从何而来呢。野猪死了好几十年,之后又在我记忆里复活,企图以这样的方式报仇。但我也不能心怀不满,毕竟是我先动手取他性命的。

    其实我也不是没办法回忆。是的,我可以通过假眼看到从前的时候,我可以回到准确无误的过去,我的讲述的回忆可不会像其他老战士那样一再添油加醋。但我的战友每清楚一点,野猪的模样就会清晰十倍。

    比如回到故事的开头,我就应该这么讲:日本鬼子来扫荡,我们上了狮子山,狮子洞里又冷又湿,除了人粪尿味之外,还有一股野猪味。我在山上放哨,下面一片云海,只有远处的山峦像野猪的背脊。等云层散去,每一棵参差的树木都像野猪毛扎扎的脑袋。还有我们到达的野猪峰,或许根本就不叫这个名字,只不过在我的记忆中,野猪比任何两个字都顺口、更醒目。从结局往上追溯,任何情节都是有指向性的,都是带有主观色彩的,所以你也可以像我孙女所想的那样,我的故事完全是胡编乱造,和其他老战士的回忆没什么两样。

    我还来不及细想他说的话究竟是怎么回事,刘珊银老人就再次打断我的思绪。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看看。”我看看手里的假眼,不过就是颗瓷珠子,固然精致,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不是让你这样看,”他指指自己那个空洞的眼窝说,“透过它去看。”就像是老首长下达的命令,又像是一句咒语,我虽然拿不定这么做是否明智,但压根不可能作出别的选择。

    我已经有了两只眼睛,不知道怎么用这假眼看。那只假眼,别的地方都是普通的白瓷,而且因为长时间使用变得微微有些磨损发黄,只有瞳孔的地方是透明的。不同角度观察,里面像含着水在晃动,比老人那只真眼还要亮些许。或许它真有些神通?我把它凑近眼前,我的瞳孔几乎贴着它的瞳孔。突然,它像暗藏的漩涡,一下子将我的目光吸进去。我的视线在下坠,瞳孔在我视野中的范围迅速扩大。水面的光泽颤抖了一下,我看到老人所说的一切。

    我正沿着时间向前追溯,我看到老人在年复一年乏味的生活中渐渐磨损,我看到他重孙、孙子、孙女的降生,看到他儿女的成长,看到他在在各种运动中的屈辱和磨难,看到他娶妻生子,看到他在安徽的根据地认识了我的爷爷,看到他被战地医院医治,看到野猪飞奔而来,子弹在他身上弹开,吓得我赶紧将这假眼拿开。巨大的惯性又让我在时间的洪流中猛冲了一阵,只在这短短一瞬间,我得以看到老人所讲故事的绝大部分。何止是看到,我有了当时他所有感知,他所见,所闻,所想我全都感同身受,这故事也几乎变成我的亲身经历。我知道,从今以后,我所有的记忆中也会有野猪的味道,并且我也不得不把这个故事原封不动讲出来。

    2018年1月15日初稿

    2018年1月27日简单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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