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铅笔的爱情

                      一支铅笔的爱情

                              林丽筠

        一支铅笔爱上了一本笔记本。这本笔记本相当厚，足足有两百页。虽然当今世界流行苗条，可铅笔依然觉得这位胖姑娘就是他梦中的情人。

        “而且她的皮肤那么白，线条那么温柔，啊，她一定非常善解人意，一定有着一颗高贵的心灵！哦，我的白雪公主，我是多么地爱她。今晚，我一定要向她表白我的爱。”铅笔对他的朋友铅笔刀说。

        “你怎么能凭借一个人的外表就判断她的内在？”铅笔刀把自己的刀刃打开又合上，嘟哝着说，“况且，爱情比刀刃还锋利，我可不希望你为爱情受伤。”

        可是铅笔还是在月光下向笔记本小姐吐露了爱情。

        笔记本小姐扭动着肥胖的腰肢，皱着鼻子说：“我可是出身名门。我的母亲是一棵高贵美丽的杏树，我的父亲出身英格兰，是一位享誉欧洲的设计师，他还曾经为皇上制造过御用笔记本呢。噢，我身上的衣服是正宗的西班牙公牛皮，不过……”她看看周围，这张桌子上除了她和铅笔，就一把凶巴巴的小刀和一块老实巴交的橡皮擦，“不过……既然你是一位诗人，大概也配得上我的出身了。”

      铅笔激动得颤抖起来，纤细的身躯因为左右摇摆而劈啪作响。

        刀子皱紧眉头：“啊呀呀，老兄，小心把自己折断了！这可划不来。”

        被爱情冲击得忘乎所以的铅笔根本听不到刀子的话，他一边劈啪作响，一边说：“啊，高贵的公主，我不是诗人，虽然大家都叫我诗人。但我愿意用生命为你写下最美丽的诗句，我要让你因为爱情而变得更加高贵。亲爱的，爱就是无私奉献，我要为您献出我的全部。当然，真正的爱情是自由的，只要您愿意，随时可以把我忘掉，我的朋友橡皮擦会帮你……”

        在这个隆重而感人的场合被提到，橡皮擦受宠若惊，他远远地朝笔记本小姐鞠了一躬，表示铅笔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愿意为她效劳。

        “我不求铭记，我不求拥有，我就是为歌唱爱情而降生的。”铅笔让刀子为他削出长而尖的笔芯，像一位意气风发的战士握着闪闪发光的宝剑。

        他开始了伟大的事业，正如他所说的一样，爱情就是他人生的理想。

        他在笔记本小姐身上书写了各种各样的爱情，像火焰一样热烈的，像玫瑰一样多情的，像月亮一样温柔的，像山峦一样崇高的。

        他熟悉各种各样的典故，能够引用全世界关于爱情的动人诗歌，用这些美丽动人的诗歌来衬托他和笔记本小姐的故事。

        日以继夜，他忘了一切，忘了整个世界，仿佛只有他和笔记本小姐两个人。不过，当笔芯很短时，他会想到他的朋友刀子。几乎每天铅笔都要铅笔刀帮他削十次。

        “亲爱的，你写得太好了，”笔记本小姐说，其实她根本读不懂那些诗行。“不过你的颜色要是能够像黑天鹅绒那样高贵，那我就更漂亮了。要不然就像红玛瑙一样鲜艳美丽，或者像蓝宝石一样璀璨夺目，哦，我相信，我们的爱情就更加完美了。说真的，你这样的颜色太寒酸了，实在配不上我的真皮封面呢。”

        “铅笔怎么可能变成圆珠笔或者钢笔呢？亲爱的，你真是太可爱了。”铅笔觉得自己非常幸福，因为他发现自己的爱人非常幽默。他更加疯狂地书写，用整整二十页歌颂了笔记本小姐这个新优点。

        铅笔写啊写，身子也越来越短，铅笔刀愤愤不平地说：“虽然我天生是用来削铅笔的，可你也太不爱惜你自己了。就一本笔记本，值得你这样卖命吗？”

        “咳咳……”铅笔咳嗽起来，他真的非常虚弱了，不过他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幸福热烈的光芒：“亲爱的铅笔刀，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正如你天生就是用来削铅笔的，我天生就是书写爱情的。而且，我和笔记本小姐心心相印，我们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理想，我们都来自森林，来自质朴的树木，我们的灵魂是如此地契合。世界上再没有这样完美的爱情了。”

        铅笔刀一边削着铅笔，一边嘀咕着：“真是疯了，真是疯了，爱情让人丧失理智……”

        铅笔现在不到一寸长了，可他一点都不怀念当初年轻颀长的身体。他依旧不停地写啊写，从早写到晚。白天，他歌颂太阳一样伟大的爱情，晚上，他在笔记本小姐耳边轻轻诉说着最温柔的话语。

        有一只燕子每天都到窗口看望她的朋友，一根伤心的窗棂。

      “我从南飞到北，见识过无数的爱情故事，这是我知道的最感人的爱情，除了我们的一位亲戚，哦，就是那只夜莺，你知道的……”燕子歪着小脑袋，啄了啄窗棂。不过窗棂只管望着天空出神，他的窗棂女朋友一年前被一个调皮的小孩锯下来，扔到了很远的地方。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讲过一句话。

        “当然，我的老祖宗曾经迷恋上一支美丽的芦苇，可是因为一些现实原因，那段恋情也只持续了一个夏天。当然当然，他是一位好人。”多愁善感的燕子唠唠叨叨，可根本没有人听懂她在讲什么，尽管她因为感动而湿润了眼睛，大家还是觉得这是一只无聊的燕子，还患有眼病。

        最后，当铅笔只剩下一厘米的时候，铅笔请求铅笔刀把他头上那顶桂冠削掉。

        “不，我不能那样做。”铅笔刀伤心地流下眼泪。他近来因为担心他的朋友，所以长了很多锈斑，显得非常憔悴。

        可是铅笔说：“我不要任何桂冠，爱情就是最好的桂冠。亲爱的朋友，把它取下来吧，连同那颗红宝石。”事实上是一颗红色的不中用的橡皮球。

      现在，铅笔只剩下一截短短的笔芯，最后一点木头也被削掉了。铅笔他已经把自己全部奉献给爱情，他实现了生命的理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铅笔用尽力气讴歌人类的梦想，讴歌生命的美丽，倾诉了对笔记本小姐绵绵不绝的思念。夜晚降临，月亮缓缓升起来，笔记本小姐忧伤的眼光只看到一堆木屑。

        铅笔刀和橡皮擦抱头痛哭，因为他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

      “是的，他死了。不过……”笔记本小姐掸了掸衣服上的木屑，说，“不过我们也没必要那么伤心，谁都免不了一死，况且，我知道铅笔是心满意足地走的……当然当然，想到他的温柔，有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掉眼泪。哦，多可怜的人……我真是肝肠寸断，我这个弱女子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啊，我快晕倒了！”

        不过第二天，笔记本小姐就忘了昨天的悲痛，因为桌子上来了一支圆珠笔。这只圆珠笔是一位绅士，风度翩翩，举止优雅，谈吐风趣，为这张简陋的桌子增色不少。

        笔记本小姐连忙叫来橡皮擦：“亲爱的朋友，现在，我们就要展开新的生活了，你没看见那位绅士总是在盯着我吗？噢，把这些灰不溜秋的文字擦掉吧！老是缅怀昨天是庸人做的事情。”橡皮擦把脑袋都擦掉了大半边，才好不容易把那些诗歌擦除干净。

        笔记本小姐很快就接受了圆珠笔先生的求婚。“啊，亲爱的橡皮擦，你没有看见，圆珠笔先生是怎样优雅地向我求婚，他的翩翩风度把我的心都征服了。”橡皮擦愁眉苦眼，因为他忘不了他的朋友，又失去了半个头颅，觉得生活很没有意思。

        “瞧瞧你那苦瓜脸！”笔记本小姐皱着鼻子，她一向喜欢皱鼻子，她觉得这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你也应该投入新的生活。不要老是强调自己只能擦铅笔，各种笔你都应该勇敢尝试，才像个男子汉。幸福生活要靠自己争取嘛！”

        不过圆珠笔先生可不这么想。他希望橡皮擦走开，他摸摸自己的领带，站得笔直，干咳了两声，说：“只有铅笔才需要橡皮擦的意见，我们圆珠笔一向不跟这些人打交道。英国的王尔德说过，注重意见的人是愚蠢的。”说完，他朝橡皮擦点点头，虽然他不喜欢橡皮擦，但他坚持认为一位标准的绅士应该礼数周到。

      这位绅士真是一位演讲家，发音标准，声调高昂，他滔滔不绝地述说他们家族的辉煌，他自身的经历。每说完三句话，就向笔记本小姐鞠一躬。当笔记本小姐要插嘴的时候，他也向她鞠躬，笔记本小姐只好闭嘴。

        可是因为这位先生口才太好，日夜讲个不停，过不了多久，就把一支笔芯用完了。

      笔记本可不想跟一只没有芯的圆珠笔在一起。圆珠笔是绅士，他也不愿意又老又穷的自己呆在笔记本小姐身边丢人现眼。所以，他以他一贯的绅士风度，相当优雅地向笔记本小姐鞠躬，相当平静地提出了分手，并约好再见依然是朋友。

        笔记本小姐请橡皮擦把圆珠笔先生的蓝色笔迹擦掉，虽然她当时也向往过这种蓝宝石颜色，可她刚刚听说，明天将会有一位长官到来，这位长官据说是一位公爵，她可不希望给公爵留下不好的印象。

        橡皮擦闷闷不乐地说：“只有谦虚的铅笔我才帮得上忙，这些大人物的话像石头一样，我可动不了。”

“铅笔是谁？是你家的亲戚吗？”笔记本小姐一时想不起来，琢磨了好久，才勉强记起来，“哦，就是那位傻乎乎的诗人呀！哎呀，你怎么老是提这些陈年旧事，真是不思进取的家伙。好啦好啦，快帮我擦擦。别推三阻四的。”

橡皮擦只好用尽力气的擦呀擦，结果，不但没有擦除，反而把笔记本小姐弄得鼻青脸肿，到处是瘀痕。笔记本小姐气得叫橡皮擦滚蛋。橡皮擦哭丧着脸，一身蓝色，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彻底崩溃了。

        第二天，公爵来了。这位公爵是一支钢笔，万贯家财全部装在一只墨水瓶里，财大气粗，锃光瓦亮，大腹便便。钢笔公爵认为贵族最重要的事情是找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所以，一到任，他马上跑去向笔记本小姐求婚。

        “嗯，胖是胖了点，不过她的真皮封面跟我的真金笔尖倒也是匹配。”公爵想。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笔记本小姐过起了贵族生活。可惜，好景不长，有一次，公爵一时兴起，要笔记本陪他跳一段圆舞曲，温习他当年在皇帝舞会上的风光。谁知力大无比的笔记本小姐，也就是我们公爵夫人，把公爵甩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圈之后，可怜的公爵晕头转向，踉踉跄跄，一脚踩空，栽到桌子底下不省人事。公爵摔断了他的真金笔尖，而且骨头严重破裂，只好到一只抽屉里安度晚年。按照当地法律，公爵的财产——就是那只墨水瓶，只能由后来的钢笔继承。

        笔记本小姐搂着公爵的墨水瓶哭得死去活来，感叹公爵的夭折，更怜悯自己的不幸。因为她天天哭，泪水浸得那些笔迹都糊开来，而且之前，公爵好几次喝多了，吐了好多墨水在她的衣服上。所以现在的公爵夫人看起来老了许多。

        不过，用不了多久，桌子上来了一盒签字笔。这群签字笔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朝气蓬勃，能歌善舞，老是在他们的集体宿舍——就是纸盒子里大声歌唱。他们久仰公爵夫人大名，个个都希望能够结交贵族，尽管公爵夫人已经徐娘半老，也没有什么财产，但落魄贵族的光芒依然让很多平民百姓向往不已。这群头戴学士帽的年轻人争相向公爵夫人表白自己的忠诚，愿意为公爵夫人赴汤蹈火，就像古代的骑士誓死保护玫瑰和荣誉。

        公爵夫人，就是我们的笔记本小姐，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想要刀子帮她把身上的笔迹都刮掉，来一次大整容，可是刀子冷冷地说：“我是铅笔刀，不是手术刀。”公爵夫人 只好作罢。好在签字笔们天天给她献诗，朗诵，唱歌，讲笑话，围着她疯狂地跳舞，所以公爵夫人好像重新获得了青春，也不是很在乎那些脏兮兮的墨水迹。

        这些签字笔大学生有的非常豪爽，深得笔记本小姐喜爱。不过因为他们嗓门太大，所以不到两三页纸，哦，就是笔记本小姐生命中的两三天，就用完了一只笔芯，只好悻悻然看其他人大献殷勤。

        有些尖声细语，扭扭捏捏，腼腆内向，倒是可以陪笔记本小姐五六天，不过笔记本小姐有点烦这一类人。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公爵夫人也越来越老。皮肤松弛，全身脏兮兮的，因为那些年轻人一开心，就在她身上乱涂乱画，连她的真皮封面也不放过。现在，她又老又丑，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而且变得糊里糊涂的，总是唠唠叨叨。所以，有一天，她就被放进了床底的一个纸箱里。

        “什么是爱情？据我所知，爱情就是占有。”我们的老笔记本小姐对纸箱子说，“真正的爱情，没有。或许有，不过我不记得了。曾经好像有一个什么人爱过我，不过他不愿意留下痕迹，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我都不记得他是谁了。在我生命中的某个角落还有一些淡淡的痕迹，不过那些痕迹淡得和梦一样，我都搞不清楚是真的有一个人爱过我，还是梦中的事情。反正，我就知道，爱情就是占有。”纸箱子没有搭理她。这只纸箱子见识过无数旧笔记本，他知道所有的笔记本到了晚年都喜欢唠唠叨叨，总是反复地炫耀她们身上的每一个字。而且，她们通通非常固执。她们并不需要交流，只需要不停地讲。因此，纸箱子养成了沉默无语的习惯。

        铅笔刀和橡皮擦也被送到抽屉疗养院里。桌子上来了一叠新笔记本，一个个穿着入时，举止温柔，而且体态轻盈，只有薄薄几十页，非常惹人怜爱。还有几个笔筒，各种各样的笔在各个笔筒俱乐部里探讨当今政治。晚上，他们开各种聚会，和漂亮年轻的笔记本小姐们通宵达旦地跳舞。这张曾经简陋的桌子一时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没有谁记得当年的笔记本小姐，更没有人相信，这个上流社会居然曾经存在过一只铅笔，还为爱情献出了生命。

        只有那只燕子，还时不时来看望她的朋友。她总是想起那支可怜的铅笔——是的，她是这样叫他的。“可怜的铅笔，噢，我一想起他就想到我们那位可怜的亲戚，就是那只夜莺。他的诗简直跟我们这位亲戚的歌声一样美妙。”于是，她就在窗台上吟诵起当年铅笔写的诗歌。不过没有人听懂她在说什么，就像人们听不懂爱情在讲什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