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宕

                                延宕

                              林丽筠

        延宕不是延宕，是一种情绪，充满暴力和不确定。它触及什么，摧毁什么。它取消一切意义和作用。它取消我。

        不能重复。重复像死亡。我活着，然而延宕。我憎恨一切出现过的事件、词语、思想、情绪，然而宇宙喜欢重演，喜欢无尽地延宕。

        另一种延宕，是涟漪。它摇荡，扩展，延伸，显得悠长，使时间柔软。

        里尔克大概说过“延宕的富丽堂皇”。许多仪式都延宕。延宕再现了时间的威仪。弥漫在普鲁斯特《追忆似水流年》里的，便是延宕的忧愁。忧愁在他开始回忆的刹那起，逆着时间的河流，慢慢往回走，慢慢占据了他整整一生。这或许也是某种仪式，某种祭奠，对所有生命庄严的祭奠。

        无法忘怀《帕格尼尼狂想曲》。被电影《时光倒流七十年》引用的那一段，便是延宕。两个生命，在两个时空里漫无目的的生存，延宕。当生命与生命交叉，时空与时空交叉，爱情到来，结局也到来。乐曲主旋律像海浪，一波一波，没有目的，没有终点，只是延宕，延宕，推向无限宽广的时空。我们都住在安徒生的海底世界，海水就是我们的时间，无尽的波纹就是帕格尼尼狂想曲，无尽地延宕，无尽地流逝，无尽的忧愁。普鲁斯特用文字建造的，也是这样一个水中王国，而他的狂想曲是回忆。回忆是水，是时间，是波纹。站在生命的终端回首，一切过往都被大水淹没。我们站在岸边观看水底依稀的形象。而波纹不断地延宕，延宕，延宕，然后延展，慢慢地，把岸边的人也淹没。

        延宕取消一切。

        “到灯塔去”，伍尔夫让这件事情足足延宕了几十年。“到灯塔去”，是开始，也是结束。然而开始与结束的偶然重合，对时间来说，不具备任何意义。延宕是时间的形式，延宕取消一切意义。宇宙从不抵达终点，也没有起点，只有无尽的延宕。

        我的一个下午，泛起一截无目的的水流。那个下午有永恒的意义。然而，我需要沙滩，港口，需要白天黑夜的定格，需要汲取永恒的一滴，塑就渺小的人生。

        死亡对时间毫无意义，生命对时间毫无意义，我对时间毫无意义。延宕是时间的形式。时间在宇宙中延宕，延宕，从不抵达终点，也没有起点。

        延宕取消一切意义，它让人类充满忧伤。延宕不是重复。正如波浪不是重复，平均律不是重复，白天与白天不是重复，黑夜与黑夜不是重复。重复是死亡。延宕是无尽期的存在，没有生，也没有死，延宕摧毁重复。它取消世界，取消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