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

    父亲渐渐老了。很多事情，刻印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但是要具体描述出来，却又很难。今天，因为把父亲辛苦收获的豆秸扔到河里，我决定写一回我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在我心里是高大的。按他自己的话说，是相当有文化，我当时也以为然。其实父亲只念过一两年书，认识不多的字。终于在我上大学时，父亲的才华显露无遗。因为我经常写信回家，父亲也会偶尔回一两封信来。那时，家兄虽然上过高中，但已经结婚，且在外地上班。家里除了父亲识几个字外，祖母和母亲都是文盲，连自己的姓名有时都弄不清楚。所以写信的事，照例落到父亲的身上。父亲的信自然不长，而且歪歪扭扭，大半都是白字。只我完全能够理解父亲所要表达的意思。在异乡，一个人，一遍遍地看，一遍遍地任凭泪水打湿双眼.....      我后来想，这些信大约总是父亲在煤油灯下写的（那时农村还没有全部通电），他白天干苦力活，晚上就在祖母和母亲的唠叨下写信，也同时承载着她们的无限思念。     

    说到父亲从事苦力劳动，那应该是他们那个年代所有普通劳动者熬过的最艰难的岁月了吧。从我懂事起，父亲就在石工组干活。他早出晚归，去迎接一艘艘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往哪里去的轮船，用他厚重的肩膀，担起一筐筐永远望不到尽头的砖、瓦、沙子、水泥、.....积攒起微薄的薪水，艰难地支撑起一个至今我仍觉得无比温馨幸福的家——包括祖母、母亲、兄长！父亲在用汗水和鲜血换取生命的尊严。   

    而那时，父亲似乎一直穿着破旧的衣裳，抽着劣质的卷烟，喝着没有荤菜的酒。很多次，我看见他的脚，像生人脸上得了严重的麻病，疙疙瘩瘩，竟没有一块是好的，那都是长期艰难劳作生出来的胼胝。       

    而就是这样，在年少的我，却以为父亲实在不够体面，土的似乎要掉渣。记得那年高考，父亲放弃工作，专程从乡下骑车赶来。乡下到学校，四十多公里的路，在他是不觉得苦的，相较他那些苦力活。但那年的七月，才开个头，天气已经燠热得要命，教室里为了防止高考出意外，都预备上了冰块。我看到父亲来，当时只觉得无可奈何，并没有一点欢迎的意思。他穿着平时做工用的破旧的衣裳，满头大汗。我只好跟父亲挨在一起走路。一路上，父亲嘘长问短，我却满脸通红，因为旁边都是我的同学，我感觉他们都在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是的，父亲一介农民，太土了。我努力走得比父亲快一点，以便和父亲隔得开一些，让那些还没有看见的人，不要以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的虚荣心在强烈地作祟。我当时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发现我这种异常的行为，他一直没有在我面前提起，直到现在。而我每一次想起这件事，内心都会无比羞愧。       

    父亲没有文化，没有稳定的工作，他换过很多工种。记忆里，除石工组外，还有后来的铸件厂，都是苦力活。他也做过蔬菜贩卖，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或者远到八十里外的城市——只为多一点微薄的利润，骑个车子，风雨无阻。后来，父亲有了清闲一点的工作，就是应了亲戚的介绍，进了邻村的丝厂。活是烧锅炉，一做就是十年。然而也是轮流上夜班的那种。记忆里，很多个严寒的深夜，我听见父亲从床上骨碌碌地爬起来，悉悉窣窣地穿衣，轻轻地走下楼梯，推那嘎吱嘎吱声响的单车，猛得出门时轻微的哐当声，然后消失在茫茫黑夜的风雪中.....每到这种时候，我的鼻子里就会涌起莫名的辛酸。       

    父亲是今年才从丝厂退下来的，他自己本不想退，但厂里换了新的设备——不再使用锅炉，年龄关系，就将他裁掉了。他没了单位，就像失了左右手。幸而没过多久，他又有事可做了——就是去二舅那边料理渔塘。             

      父亲就是这样，长年累月像一架机器，拼命地转动着，他没有闲着的时候。平时居家，就开垦田地，种油菜、大豆，栽各种蔬菜，搭瓜棚，网鱼虾。除家里吃外，有时还要往外卖，赚几个钱。钱，在父亲的眼里，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只是一枚很小的钱。他的种种，原本都是冲着钱来的。是的，像父亲这一辈，遭受太多的苦难，他们年青时，为了家庭，不得已用血腥的方式谋生，艰难地赚取一张张赖以生存的钞票。钱，像具有魔力一般吸引着他们。       

    但是，现在父亲渐渐老了，我要试图改变一下父亲的某些生活，也是为了母亲-----同样艰难的一代人。是的，母亲长期患有哮喘，不能做重一点的活，因为父亲的缘故，她也在某些特别的季节，承担了相当的农务，这令我很担忧。今年，父亲又种了很多大豆，他是预备着粜出去，换取一些他引以为乐的钱。而我，毅然把父亲的豆秸扔到了河里。父亲没有说话，始终保持沉默。直到我离开乡下，他也一直扒着碗里的饭，没有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目送我离开。我想他不是痛惜那些秸杆，他觉得有人在冒犯他，欺他老了，反抗不了了。而我似乎胜利了——我胜利了，眼里满含着泪水......       

      这就是我的父亲，像无数其它平凡的父亲一样，用他们坚强的脊梁，支撑起一个过去和将来的家，在人生的旅途上，一路艰辛，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