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文新:上世纪八十年代,“约会、追求、表白”等词很少被使用,一律都用一个“找”字来代替。
1. 大伟同学
大伟有个大胆的想法, 大到令我本来就很大的嘴, 裂得更大了。
大伟的身材颀长; 头发浓密; 脸庞英俊。他的想法, 正是经他那令我羡慕的小嘴里说出来的, 他要去找小晶。
大伟说的“找”是指“约会、追求、表白”。这些词儿在八二年时还很少用, 一概被俗称为“找对象”。“对象”适用于一切男女关系。结婚前后的男女,都叫“对象”。没有性别之分, 没有年龄差异, 没有宾主所属。
2. 小晶同学
小晶是妈妈以前同事的女儿, 小时候和我在同一个幼儿园。随着年龄的长大,我们俩却“渐行渐远”。她不仅长得比我快; 还长得比我“俊”。上中学后,尽管和小晶在同一个班, 也装作从来都不认识——那时的男女生之间本来就不说话。
或许我曾向大伟炫耀过我家与小晶家的关系, 自从大学录取通知书下来以后, 大伟便经常到我家来, 一来就呆很长时间。我最后总算听出来了, 他是想求妈妈帮忙。
八月, 是我们这些已经挤过高考独木桥的“天之骄子”最无聊的日子。要等到九月份才能去大学报到, 而农历已开始数伏, 天热得叫人无拘六受(五脊六兽)。就是在这样令人发昏的日子里, 妈妈已经忙得不着家了。
3. 妈妈
妈妈在忙着趁假期的空挡带人修整学生宿舍。高中宿舍是由教室改建的。我家的住房也是教室改建的, 平时只住着爸妈和我三个人。而一间宿舍里却住着八十个人。每张大通铺上睡二十个人, 双层大铺,并且是对面铺。我一直都很佩服我的那些住宿生同学, 竟然能在那样拥挤的环境下睡得着觉。
大伟终于还是等到了妈妈。妈妈知道大伟是我的好友, 也欣赏他的多才多艺。可是不论大伟怎样花言巧语, 妈妈也不肯去小晶家“说媒”。其实妈妈是非常乐于助人的。但她清楚地告诉大伟——想让小晶妈妈同意她的女儿在还没去大学报到前就开始找对象——做梦吧。
还好, 妈妈说出了小晶家的地址——“有能耐自个儿去找吧!”。
大伟即使有那个能耐, 也没那个胆子呀。若不是那样, 他还找我干什么呀。
看来,我得为朋友两肋插刀, 豁出去了。
这下轮到大伟张大他的小嘴了——我要去小晶家求她帮我找红。
4. 红同学
红是小晶和我的小学同学。在五年半级的时候, 我和红长成了一样高, 被分配成同桌。
小学本应是五年。可不知谁突然下了一道令下来, 集体留级半年。有的小孩在上一年级前还曾念过一年的“抗大”(有的地方叫做“五七小学”), 算起来在小学竟待了六年半。更别提有的人后来又赶上了高二改高三。
和红同桌是我小学时代最安分的半年。即没有在桌上用小刀划过界河; 又没有用胳膊肘搥(duǐ)过同桌。还曾因为替她把一支不知是谁偷放在她的文具盒里的潮虫抓出来,遭到其他男同学的讥笑。
“这些就足够了”。不等我讲完红的故事, 大伟就迫不及待地跳起来, 装出他比我更着急找到红的样子。我知道他心里这会儿只有小晶。
其实红也很漂亮, 只是没有小晶的个子高。红经常系着一个马尾辫; 还常穿着一件葱芯绿的衬衫, 那绿色把她的红领巾映衬得格外鲜艳。
或许是大伟的大胆,鼓起了我要去找红的勇气; 也或是我想利用帮助大伟,为自己求小晶帮我去找红做个借口。说实话,我也说不清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闲话少说, 我和大伟马上出发找到小晶家。 敲开门,小晶给了我这个老同学的面子; 小晶妈妈也给了我妈妈的面子,她听完了我对小晶的请求, 同意让小晶和我及大伟明天一起(一定要三人一起哟)出去找红。
5. 第一天
小晶只记得红家的大概位置, 那是一座舍宅。
“舍宅院里”是日本统治时期建的一大片花园洋房。“舍宅”二字大概是日语。以前我只知道是写做“社宅”, 以为是指社会主义住宅。
小学时, 老师要求所有人都得参加课后学习小组。每组四人, 轮流到组员家一起做作业, 我因此去过一些同学的家。在我第一次走进舍宅里面的时候, 曾惊奇地发现, 虽然舍宅的门窗在大夏天里紧闭着, 可室内一点儿都不热。回家后也效仿着把门窗都关上, 不一会儿就闷得受不了。后来才懂得, 那舍宅瓦重顶高; 墙厚二尺有余; 所有门窗都是双层的; 绝对是冬暖夏凉。
红家的舍宅前面, 是一排低矮的小树墙, 正中是一扇不到一米高的白色木栅栏门。舍宅正门处是三级宽大的石阶; 两侧还有粗大的石柱护栏。进户门窝在凹进去的门洞里。
开门的是个小男孩——“我们是刚从外地搬来的, 谁都不认识”。
完了, 线索断了。天也晚了, 得送小晶回家了。看我失落的样子, 大伟和小晶一起承诺, 明天再帮我找。
6. 第二天
小晶领着我和大伟来到了小楼。
小楼是北票第二座住宅楼,建于七十年代初(第一座在舍宅院里,建于满洲国时期)。小楼共有五栋, 每栋十二户, 每户前面都有个小院。进门后左手边是个水泥楼梯, 十几级楔形的台阶构成一百八十度的旋转后, 未经缓台就直接进入二楼。二楼非常敞亮, 只是一间大屋子, 和楼下的布局类似,也有个大火炕。虽然是个楼房,却没有上下水,自然也没有浴室和厕所。但那时,能住上楼房,还是令很多人家羡慕的。
住在小楼里的同学也不知道红的情况, 再次失望! 我想放弃了。这两天的努力已经让大伟和小晶说上了话, 我的使命完成了。再说,我真不敢想象,五年多没联系,红是否还想见我;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她有没有考上大学。这时, 反倒是大伟和小晶来了劲儿了, 好像找到红已不再是我的事, 而是他们俩的事一样。
7. 第三天
我们一起来到第二小学后身的矿工住宅。我的很多小学同学都住在那一片儿。其中有一个同学家还有个彩绘的大炕。
睡炕的人早晨起来要把被褥叠起来, 摞在炕梢,称为“被摞儿”。现在的孩子不会整理自己的卧室, 主要是因为睡在床上, 既不需要叠被; 也不需要放被。
讲究一点儿的人家会在炕梢摆个“炕琴”,每天把叠好的被褥装进“炕琴”里。其实那就是个柜子, 不知为什么称之为“琴”。
炕上一般都铺炕席。放上炕桌, 全家人都盘腿坐在炕上吃饭。炕席由高粱杆的篾条编织而成, 旧了容易刮着人, 我的那位同学家就舍弃炕席, 在炕面上直接涂了一层铅油, 并照着炕琴上的花纹画上图案, 看起来非常“别致”——“别致”是那时北票人恭维别人最常用的词。
这次得到了一个重要线索, 令大伟和小晶笑成一团。原来红家就住在小晶领我们去过的舍宅里! 那个舍宅里住了两家人。我们去的是前面一家, 另一家的入口在后面——瞧这大弯儿绕得……
8. 第四天
我们没有像前三天那样傍晚才出去找, 而是急不可耐地在中午就绕到了那座舍宅的后面。
后院被一圈两米高的木栅栏严严实实地围着, 栅栏里是一大片绿绿的葡萄藤。葡萄藤从栅栏门一直通到屋门前的台阶上。还没到成熟的季节, 葡萄粒才只有黄豆大小, 葡萄叶还很挺实, 在微风下轻轻摇曳。
照例是由小晶叫门。随后就见一个女孩儿的身影出现在屋门口。
正午的阳光自上而下穿过葡萄藤的间隙, 落在地上形成无数圆圆的亮点儿。当那女孩向栅栏门走过来时, 那些亮点儿就落在了她的头上, 好像给她乌黑的马尾辫撒上了金片儿, 随着她发梢的甩动, 一闪一闪。小亮点儿撒在她的葱心绿衬衣上, 好像给那布料添上了白色的小花, 随着她的走动, 那些小花和她胸前鲜艳的红领巾一起, 快活地跳动着。
这不正是我要找的小学同学红吗?我迷惑地看了看小晶, 觉得她也有些神情恍惚。看来我必须狠狠地掐一下大伟, 来证实我到底是不是在做梦。
刚想到这儿, 就见小晶已经伸出手, 激动地抓住了大伟的胳膊。
……………………………………
……………………………………
……………………………………
开门的是红的妹妹, 那时才小学五年级。她说她姐姐去高考补习班上课去了, 要很晚才能回家。
9. 第五天
我一个人来到了红家。当然是我一个人去的了, 我可不想再由俊男靓女陪衬着, 他俩也不需要我这个电灯泡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十八岁的红。
也许是红的妹妹打了小报告, 当我费力地把装满复习资料的大兜子从自行车上卸下来抱进门时,一抬头,发现不太大的客厅里, 站着好几个人。红介绍了哪个是她的爸爸, 哪个是她的妈妈, 哪个是她的大哥哥, 哪个是她的大姐姐。然后大家一起陪着我和红说了几句话, 句句强调了红需要潜心补习的重要性。
10. 后来
我也有比我的年龄大很多的哥哥姐姐, 虽然我没有弟弟妹妹可以打我的小报告, 我自己就把我找红的事全招了。他们的说辞和红家人的说辞一模一样。
后来, 我按时去哈尔滨报到, 开始面对全新的生活——与红的第一次见面成了唯一的一次。
再后来, 听QQ群里的老同学说, 那些用教室改成的教师住房和学生宿舍; 那些有室内旋梯的小楼; 那些让全家人睡在一起的大炕; 和那些冬暖夏凉的舍宅,都已被改造成了高楼大厦,永远也找不到了。
吕文新
2015年4月写于奥克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