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午后,那只黑鸟范明春
周六,午后。
阳光带着奶酪的味道,飘浮在书房。本该春暖乍寒,竟偷来这样温润的天气!解除一周的疲倦,身体柔软成棉花糖。
此刻,最奢侈的事情莫过于谢客读书。
如果说忙里抽闲的轻松阅读,是一段心灵的愉快旅程,那品读经典,则是灵魂的重构和创造。
我反复吟咏着华莱士·史蒂文斯的诗句,朋友包容了我的执拗,却抱怨我止于推销:“你总指着这些诗,说它是如何精美的诗歌殿堂,为什么不带着我进去看看呢?”
是呀,我从没有写过这类的文字。
首先,是羞于自己的鉴赏水平不够。随即又一想:诗无达诂,也就不再羞怯了。
但是,我不愿意用“结构主义”的学术腔,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铺上猩红的塑料地毯,妄图找到所谓的“中心词”;或者借“解构主义”的手术刀,把诗歌的灵体拆解成若干块,呈现在研究者的放大镜下。
史蒂文斯的诗集刚问世,各路“主义”和“观点” 纷至沓来,诗人却淡淡一笑地说:“这一组诗歌并不意味着警句和观点的集合,而是知觉的集合”。
对,我也在享受着我的知觉,先让深刻的“主义”和权威的“观点”见鬼去吧!
我将按我的知觉,抚摩着这些给我惊喜的词句,看它在阳光下焕发着迷幻般的色彩,这才是读诗最大的快乐。
史蒂文斯是一个“沉溺于‘语言之乐’的奇异的享乐主义者”,今天,我愿意与朋友一起分享着诗人的快乐,逐行解读他的名诗——《看一只黑鸟的十三种方式》。
午后,那只黑鸟全诗共十三节。
先看标题,第一层意思是显而易见的,“十三种方式”似乎在说观察事物、描绘世界的视角应该是多元化的。但诗人为什么选择“黑鸟”呢?为什么非要是十三种方式呢?
史蒂文斯生于1879年的美国,他生前做过保险公司的副总裁,深刻感觉到社会的危机:科学和工业的迅速发展, 动摇了人们的传统观念,原有的宗教信仰,在一声“上帝死了”的长叹中面临崩溃, 人们开始由对外部世界的怀疑,转向内心的叩问。
“黑鸟”是我们内心的阴影或潜意识,亦可看作是有关我们生活中隐藏事物的重要信息的信使,通过观察和探索“黑鸟”的踪迹,我们可以进入光明。
“十三”,是西方文化里最忌讳的数字。这一说法,最有代表性的,是 “最后的晚餐”里,那第十三位到来的犹大,他出卖耶稣;另外,在北欧神话里,哈弗拉举办宴会,同样是第十三位不速之客——烦恼之神洛基,射杀了天神最宠爱的儿子。
但“十三”在东方文化里,却是吉祥数字,如在佛教中代表功德圆满。
史蒂文斯的“十三”,有直面“死亡”的寓意,但更把它当作心灵的探索和生命意义的重构。
午后,让思绪随着那只黑鸟,进入诗境:
二十座雪山之中,/唯一移动的事物/是黑鸟的眼睛。
群山连绵,诗人把黑与白、动与静的张力,寓于空旷纯净的画面。唯有在冷峻和孤寂中,我们才能静心思考:我们真的是这个世界的主体或观察者吗?
我们的潜意识总是以自我为中心,而忽视了世界的相对性。当黑鸟在看雪山时,又有谁在看它呢?
我想起另一首诗《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相比之下,我更欣赏华莱士的含蓄,全诗的字里行间不见 “看风景”的人,却隐藏着一双睿智的眼睛。
我有三颗心灵,/像一棵树/上面有三只黑鸟。
诗句要保持灵动和跳跃,笔尖不再纠缠于山和鸟的物象,转向思考者,在静止的树和待飞的鸟之间,展现“我”的心灵纹路——有三颗心灵。在当时西方的工业社会里,奉行的价值判断,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对立,诗人这里引入了象征着和解力量的数字“三”。
在东西方的古典文化里,数字“三”都是神秘的象征,在毕达哥拉斯看来,“三”是象征着和谐的符号;亚里士多德则认为,“三” 有首尾和中部,代表着完整;中国的道家文化里,“三”是化育万物的力量象征(《老子》云:三生万物)。
再来看“一棵树”和“三只黑鸟”的意象:前者象征着孤独、唯一和坚强,后者则象征了飞翔的思想,“三”指代思想的和谐、完整和变化。
午后,那只黑鸟黑鸟在秋风里徊翔。/它是哑剧的一个小角色。
笔尖又聚焦到飞鸟徊翔的细节特写上,生活之美,在于细节之美。“秋风里徊翔”,无疑是在静止的心湖投下一枚小石子,戏剧将被黑鸟这个“小角色”拉开帷幕。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是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和一只黑鸟/是一。
诗人继续用高度概括的意象来“展示”(而非叙说)他的哲思:男人、女人、鸟,两句诗里的意象都能组合成统一体,但前者是一个二元对立的小我,男人和女人,象征了强和弱、外和内、物质和精神的对抗;后者加入象征着自然和性灵的“黑鸟”后,不再局限于家庭和社会的统一体,而是融入大自然后,达到和谐统一。
我不知道该偏爱哪个,/是变调之美/还是暗讽之美,/是黑鸟的啼鸣/还是随后的。
“黑鸟的啼鸣”,并没有打破诗境的静谧,正如中国古诗所言:“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史蒂文斯不仅酷爱中国画,还对佛学禅宗产生过浓厚的兴趣,并深受道家思想的启发和影响,他的诗里,透着东方的玄思和“诗中有画”的风格。
本节诗句里,让诗人无从选择的,不止是黑鸟的音调变换,还有啼鸣之后的沉思。
冰柱给长窗挂满了/野蛮的玻璃。/黑鸟的影子/穿梭着,来来回回/心绪/在影子里追溯/一个难解的缘由。
静止凝固的思想啊,如同这冰柱、窗户、玻璃一样,坚硬而封闭。窗外,忽见穿梭着黑鸟的影子,它打破了眼前的禁锢,“我”的思绪亦随它徊翔,并试图在动和静的抗衡中,去观照内心的缘起。
噢哈达姆的瘦人,/为什么你们要想象金鸟?/你们没有看见黑鸟是如何/绕着你们身边/女人的脚在走么?
哈达姆,是当时美国的淘金小镇;“金鸟”象征金钱财富;“瘦人”,则指那些被“金鸟”诱惑,参与淘金的男人们,他们欲望没有得到满足,又缺乏对精神和艺术的追求,内心世界极其贫瘠,因而称为“瘦人”;与男人们的贪婪、向外和麻木相对,“女人”在这里则象征了宁静、向内和敏感。
“黑鸟绕着女人的脚在走”,是安详、平和的意象,诗人在诘问男人:在疯狂向大自然掠夺和索取时,为何忽视了生活中平凡安详的美?
我知道高贵的口音/和明晰的,不可避免的节奏;/但我也知道/黑鸟和/我所知道的有关。
本节的“口音”和“节奏”与呼应上面的“变调”和“啼鸣”,当然,也可以看作是诗人内心的“高贵”声音,诗人向往尘嚣之外的性灵,随着黑鸟的眼睛,去寻找人天相应的秘密。
当黑鸟飞离了视野,/它标示了/许多圆圈之一的边缘。
徊翔的黑鸟在天幕画圈,它象征着真善美的诗性,成为“我”观察的客体,它最终飞离“我”有限的视野,进入需要心灵领悟的、更高远的世界里。
看见黑鸟/飞翔在绿光里,/甚至是声音悦耳的老鸨/也会尖厉地叫起来。
“老鸨”是尘世间低俗艳媚人物的象征,她们的歌声再精致,也是靡靡之音,她们因为妒忌,或者为了掩饰心灵的空虚,而发出尖厉的叫声,她们为何而妒忌?因为她们看到了在绿光里飞翔的黑鸟,是那么纯净,那么遥不可及。
他乘着一辆玻璃马车/穿越康涅狄格州。/一次,一种恐惧刺穿了他,/当时他误把/马车的影子看成了/黑鸟。
然而,世人怎能都会像“我”这样,来看“黑鸟”呢?黑鸟牵扯出“他”(“瘦人”们)心里的恐惧,那是对死亡的恐惧(呼应标题)。
文学里,常用“错位”的手法来凸显语言的张力。观察主体的突变,黑鸟不再是诗意的象征了,黑鸟像死亡的芒刺,让“他”产生幻觉,把玻璃马车的影子看成了黑鸟。玻璃马车是“他”身份、成就和住宅的象征,涅狄格州的路亦如人生,“他”虽然包裹在富丽的住宅里,却充满了对人生未知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河在流动。/黑鸟必定在飞。
诗人素爱短句,它能产生逼仄、峭拔的视觉冲击力,画面依然简单纯净:河水奔流不复返,寓时间流逝、生命不息;黑鸟飞翔,象征空间和思绪的不断扩展,达到辽远、空灵的诗意存在。
这样的纯净的画面里,似乎连语言也不能多,“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整个下午宛若傍晚。/雪在下/雪还将会下。/黑鸟栖/在雪松枝间。
前面的十二节里,诗人所描绘的画面都是明晰的,在末尾一节却道:整个下午宛若傍晚。
傍晚,雪在下。世界是朦胧的。
那之前所有的明晰还是真实的吗?或许是思绪的幻化吧?但诗人笔锋一转,又分明可见:雪还将会下。/黑鸟栖/在雪松枝间。
画里画外,亦虚亦实,这就是诗人所提倡的“超级虚构”吗?
诗人认为:“我们所居住的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想像的世界, 因为我们一旦思考这个世界, 就是在按照一定的法则, 如表示因果的科学法则来组织这个世界。”
……
午后,那只黑鸟诗,已经读完。
我的窗外,不见那只黑鸟,它飞离诗境,也飞离我的视野。
天近黄昏,斜阳慵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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