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版空见神僧（余子明饰）
有金迷问我，空见神僧是郭破虏？我说哪可能啊。『襄阳城破之日，郭大侠夫妇与郭公破虏同时殉难』，怎么会去了少林寺出家呢？然后他发来数篇网文。这些文章，有说空见是郭破虏的，有说是郭破虏儿子的，还有一篇撰文语焉不详，含糊其辞说是郭家后人。我还是逐篇尽可能仔细地看了一遍。那位金粉希望我去驳一驳，说我的考据文严谨缜密，向来是让学界心服口服的。我窃喜了一下，回复他，这样的谬论，谎言腿短，企者不立。有时间的话，我来列几条论据吧。
这一拖，就是一年多。
前几天晚上和孩子们宵夜。小朋友最近在看《倚天》，聊起书中人物，排到武功座次，兄弟俩开始争论张无忌厉害还是张三丰厉害，我说最厉害的，也有可能是空见神僧呢。说到空见，忽然又想起了这个事儿。
好罢，今天的会无比冗长，左右无事，我就来驳上一驳。
说空见是郭破虏或郭家后人的那几篇，主要是强调年龄符合，反正岁数很大；武功符合，反正功夫很高；还知道屠龙刀的秘密，反正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很少——除了郭家二姐妹，只有郭破虏了。
△95版郭破虏（吴家乐饰）
那么，先来看看空见的岁数。
空见神僧死于公元1336年2月（元顺帝至元二年），那一年，张三丰正好九十挂零。郭破虏和郭襄是龙凤胎，生于公元1243年（元乃马真后二年）九月廿四，如果还活着，是年应该九十有三。九十三岁的老骨头，这份连谢逊的『七伤拳』都莫可奈何的『金刚不坏体神功』，何止是『古今五大神功之一』，简直比天山童姥的『天长地久不老长春功』还牛掰啊。
△金毛狮王谢逊（素描）
首先，用郭破虏的年纪来推算一下少林三渡的年龄。少林屠狮大会是公元1358年（元顺帝至正十八年）的九月初九，此时张无忌年方22。张三丰百岁寿宴时，无忌刚从冰火岛回来，时年十岁。那么屠狮大会这一年张真人已是112岁。假设空见就是郭破虏，他比张三丰大三岁，如果在生，这时候应是115岁高龄。张无忌和三渡在松间首次交手的那晚，渡厄曾说到，『老衲与阳顶天结仇，这成昆为我出了大力，后来他恳求拜老衲为师，老衲向来不收弟子，这才引荐他拜在空见师侄门下……』既然空见是三渡的师侄，那么三渡的年龄最起码应在130岁以上。这……显然不可能。结论既然不合理，那么假设自然不成立。
△张无忌二战三渡（03版《倚天屠龙记》剧照）
其次，用郭破虏的身份来推测一下他应有的辈分。《神雕侠侣》最后一回中，杨过跟觉远和尚说自己和无色禅师『相交已十余年，堪称莫逆』，那么应是平辈论交。郭破虏和杨过是平辈，若是到少林来落发，虽然未必能位列无字辈，但起码，辈分也不会太低。韦小宝替康熙出家，一去就增补为晦字辈高僧；令狐少侠福缘深厚，差一点被三十年没有收过弟子的少林方丈方证大师收录门墙，欲列其为『「国」字辈弟子，可更名为令狐国冲』；刚做了尼姑头子，仪和就建议他改名为『令狐定冲』，『算「定」字辈』。大侠郭靖名满天下，郭家的后人就算比无色矮一辈，怎么着也要比三渡高上一辈。
△95版《神雕侠侣》郭破虏剧照
说到辈分，还是有必要厘清楚的，这个可不能乱。从《倚天屠龙记》故事发生的时间轴（公元1263年~1358年）来排一下少林寺在这95年里的行辈叙班，分别是天字辈（代表人物：住持天鸣禅师，西域少林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无字辈（代表人物：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字辈（书中说张三丰『出生少林……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那么此处应还有一辈）、渡字辈（代表人物：渡厄、渡劫、渡难）、空字辈（代表人物：四大神僧，见闻智性）、圆字辈（代表人物：圆音、圆业、圆真）和慧字辈（代表人物：慧风、慧光、慧通）。空见是三渡的师侄，假如他是郭破虏，岂有比无色禅师矮了三辈的道理？那几篇可发一噱的撰文里，有一篇竟说空见是无色禅师的徒弟，真是虾扯蛋。这两人，相差了三辈，相距八九十年呢。
△少林寺（《笑傲江湖OL》壁纸）
然后，再来算算空见的真实年龄。关于他的年龄，的确，书中没有明示。《倚天》第十回『百岁寿宴摧肝肠』中，空闻方丈率同空智、空性两位上武当山为张三丰拜寿，书中写到：『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那么，张真人百岁期颐，这三位高僧应是六十出头，空见是四大神僧之首（『之首』的意思，不是指年龄，是指武功造诣），年龄自然和其余三位相仿。也就是说，空见的岁数，要比郭破虏小四十岁左右。
△84版空见神僧（杜金池饰）
其余的几位作者估计发现了其中的时间差，所以后来的揣测，改为郭破虏的儿子、郭靖的孙子等等。然而，郭破虏并没有儿子。而且，郭公殉国时，年仅三十，也不可能有小他四十岁的儿子。新修版第三十八章『君子可欺之以方』中，灭绝师太在万安寺第七层的囚室里对周芷若说起倚天剑和屠龙刀的来历时提到，『郭公破虏青年殉国（公元1273年，元世祖至元十年），没有传人』。郭芙若是有儿子，也该姓耶律才是（很奇怪，这一对十余年来不孕不育，一直未有所出）。莫非，郭靖郭大侠还另有子嗣不成？那位键盘侠非要强调郭破虏『其实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救起』，那就有点荒诞不经了。这样的话，还不如说萧峰自戕之后，阿紫抱着他一同跳崖，两人都没有死，萧峰伤好之后去了少林和他的父亲萧远山一起出家，法名空见；自挖双目的阿紫则流落到嘉兴一带，改名柯镇恶。
△06版郭襄和郭破虏（杨幂、钱博饰）
接下来，再比较一下空见和郭破虏两位的外形外貌。书中对两位的外貌描写着墨甚少，但虽只寥寥数笔，两人的形容差异，特征差别，一两句话已经足够甄别了。《神雕侠侣》第三十三回『风陵夜话』中描写十六未满的少年郭破虏『浓眉大眼，神情粗豪』，『生得高大壮实』。而空见神僧则是『身材矮小，白眉白须，貌相慈祥庄严』，『枯瘦的身形』，显而易见，不是同一个人。
最后，回到空见知道屠龙刀的秘密这个理据上来。灭绝师太临终前说道：『是以刀剑中的秘密，只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我恩师风陵师太。我恩师……圆寂之时，便将此剑与郭祖师的遗命传了给我……』依此分析，这个秘密天下间只郭襄所创的峨眉派这一脉的衣钵传人换届时口口相传，既然『只本派掌门始能获知』，那么其他人如空见神僧还有黄衫女子，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峨眉山（《笑傲江湖OL》场景原画）
不仅空见知道这个秘密很是蹊跷，黄衫女子也是。依照情节发展来看，刀剑铸成之后，杨过和小龙女对其中的秘密是完全不得而知的，除非，最后和杨过隐居古墓的，是郭芙①。但是，依杨过对小龙女至死靡他的用情深至来看，这是绝无可能的。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当年杨过襄阳赠剑之时，黄蓉或者郭靖曾经和他商量过刀剑的安排，玄铁重剑和君子淑女剑原为杨过所有，郭黄二人要熔铸这三件神兵利器，和杨过说明情由，征得主人同意，也属理所应当。所以此中缘由，灭绝师太要么确实不知情，要么又是在撒谎，反正她撒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就解释了黄衫女子知道刀中秘密的缘由。那么，空见又是如何得知的呢？经书是在油中，答案，却是在连载版中。有可能传出这个秘密的人，只有一个，他，就是阳顶天。
△09版阳顶天（白建材饰）
大多数读者只知道阳教主是张无忌的前任、明教第三十三任教主，很少有人知道，阳顶天在连载版中，原作杨破天，『杨教主、成昆、杨夫人是同门师兄妹』。呢个人系边个，我和几位研究员一致认为很可能是杨过的后人（起码，当时在连载版中，也许当初金庸是这么设定的）。如果真的是杨过的一脉，知道这个秘密也就不足为奇了。阳教主对夫人的宠爱，从成昆的转述中可见一斑，他说『阳顶天对我这师妹事事依从，绝无半点违拗，她要去看看秘道，阳顶天虽知违犯教规，很不愿意，但经不起她软求硬逼，终于带了她进去』，要知道『这秘道是明教的庄严圣境，历来只有教主一人，方能进入，否则便是犯了教中决不可赦的严规』，可见阳教主对夫人，是千随百顺、唯命是从的。那么，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向夫人透露了秘密，是极有可能的。阳夫人既然知道了，与她『从小便有婚姻之约』，后来旧情复燃，在秘道中『私相幽会』『数十次』的成昆也就顺理成章地知道了。其实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成昆作为杨门弟子，得知这个秘密，根本无需如此兜兜转转。
△09版《倚天屠龙记》剧照
许多年前我讲评《倚天屠龙记》的时候曾说过，这部作品既可以称之为《明教英雄传》，也可以叫做《成昆复仇记》。这个因情生恨的大阴谋家为了『覆灭魔教』，『四十余年』来，可谓是费尽心机。他骗空见神僧去见谢逊，不是怕了谢逊，正如空见所言，当时的成昆『武功已非昔比，你虽练成了七伤拳，也伤他不得』，最后在地牢的决战也证明了谢逊的武功的确稍逊一筹。所以，成昆请空见出山的目的，不是要他去做和事佬，而是让他去传话的。传的，是可以让谢逊得报大仇的屠龙刀的秘密。当时成昆已『拜空见神僧为师』，法名圆真，不方便再身入江湖，明目张胆地争夺屠龙刀，于是满世界找他报仇的谢逊就成为了他远程操控的一着妙棋——谢逊为了报仇，一定会不惜一切地寻找屠龙刀，找到了刀，定然会来找他报仇，那么，这个天衣无缝的送刀上门的计划就大功告成了。
△虚竹版成昆（樊少皇饰）
这一段老版中的情节是鲜为人知的，所以引发了对空见神僧的诸多猜测和妄议。其实，撇开老版原来的预设不提，空见知道刀中的秘密，根本无法解释，也没有答案，就像黄衫女子的身世一样。
戊戌年 乙丑月 丙寅日（2019.1.29）
注①：杨过后来是和小龙女归隐终南，还是和郭芙，向来是燕蝠之争。因为《倚天屠龙记》中，无论是古墓，还是黄衫女子，有太多的线索指向郭芙。是耶，非耶？这个……真是说不得。惟独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明教光明左使杨逍是杨过的二世孙，黄衫女子和杨不悔同为三世孙。
陈墨说：『杨过是爱郭芙的，至少是爱慕郭芙的；退一步说，至少是爱慕过郭芙的；再退一步说，至少是在程英、陆无双、完颜萍、公孙绿萼甚至郭襄等少女中，杨过对郭芙的爱慕最深。』金庸说：『陈墨先生功力深厚、兼又认真其事，我深为拜嘉（「新修版」序）』。我是三十岁以后才读懂杨过对郭芙的感情，而近些年，才渐渐明白郭芙对杨过的情感。如果一定要在情节预设之外找一个理由，那么，杨过输给的是自卑，而郭芙，则是输给了自己的骄傲。如果说前一篇出的三道圈套题是金庸四级，那么，能读懂杨过和郭芙的，已是六级。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对『过芙恋』一说嗤之鄙之，那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还没有六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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