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

“嘀嘀嘀……嘀嘀嘀……”闹钟响第三遍的时候，老张骂了一句脏话，又翻了一个身，才不情不愿地从被窝里伸出头来。

不是他喜欢赖床，实在是昨晚的梦太费神。她，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他，哪怕是在梦里。

老张半张着嘴，瞪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梦里的一切电影似的在他眼前闪过，整颗脑袋都昏疼得厉害。但她笑弯的眼睛，和她身旁的红衣男人却异常清晰，像两根扎在他的头上的针，丝毫不能回避。

还有那一双儿女，看起来是那么可爱，一蹦一跳的样子，像极了当初年少的她。可这幸福，却都与他无关。心口好似被什么扯了一把，揪得好紧。这痛苦让他清醒了不少，但还是不由地打了一个稍显冗长的哈欠。

搓了一把脸，老张习惯性地伸手去床边的桌子上摸手机。随即，传来一阵哐里哐啷的声响，那是老张桌子上陈年的酒瓶和老干妈瓶子碰撞或倒下的声音。

每天清早，那间不足10平米的小屋里，总是会有这样的动静。只消听得这声儿，就知道老张是睁着他迷蒙的睡眼在找手机了。一般扒拉倒几个瓶儿，手机便也找到了。

但今天早上，这声儿足足响了三四分钟也不见停。于是，老张气呼呼地扯开了他的大嗓门：“我C，见鬼了！”

他“腾”地坐起身，打算打开床尾的房灯开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要不是看房租只有500元，还能按月交的份上，他老张也不会屈居在此。屋子里不仅终日见不到阳光，跟个地窖似的，就连电灯开关都设置得如此不合理。他气呼呼地想。

就在他忍不住又要骂娘的时候，脚后跟突然碰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凭着直觉，老张知道，那一定是自己“失踪”的手机。因为他想起昨晚，自己是抱着手机困过去的。

果不其然，当他拿回手机解开屏幕锁的时候，那张让他翻来覆去看了大半夜的相片，还端端地待在他的手机屏幕上。

相片上的她和男人，牵着两个孩子往前走，幸福都快溢出了屏幕。他的胸口，瞬间又感觉闷得慌。刚回升的那点精力，再一次跌倒了谷底。

“嘭”的一声，老张狠狠地把手机甩到他的硬板床上，牙齿咬得“咯噔咯噔”作响。若是有光亮，定能看到他鼓起的腮帮子，和眼中明显的恨意，像是十分憎恶相片中的人，又像是在憎恶他自己。

静寂，是被来电铃声打破的。一首恬美的《最浪漫的事》，和老张并不是太搭。但这首，他已经用了6年没换过。

如果说6年没换手机，是因为他经济一直不宽裕。那6年用同一首铃声，大概就只能理解为他太懒了。他自己，也一直是这么说的。

接起电话，那头已经挂了，老张一看，是个广告号码，便点了举报。他只想要清净。从通讯录按了返回键，老张直愣愣地盯着那张相片许久。然后，他感到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慢慢在自己心底生出来。

将头往后一仰，老张长舒了一口气，胸口突然就不那么堵了。甚至，他有了几分轻松和庆幸。这应该就是解脱吧！他想。

能遇见她，能娶到她，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只是，自己太无能了，不但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还不长脑子轻信他人，不仅被骗欠下一屁股债，还遭遇车祸受了重伤。虽然她还是选择和他共渡难关，并想法儿去宽慰他。

可他何德何能消受得起呢？即便债能还完，可女人的幸福他这辈子都给不了她了。她爱他，他也要替她打算啊！但这个秘密，他不能直接告诉她。不然，她一定不会抛下他离开的。

想到这儿，老张的眼泪已经淌湿了衣襟。难过，始终还是会有的。即使前一分钟才觉得能看开，可一回想还是忍不住，真是种折磨啊。

不过，好在自己也不会再被折磨多久了。医生说，那次车祸的后遗症不只是失去男性功能，还有不同程度的肝肾损伤，加之这几年生活不规律和忧思过度，现在已经是肝癌晚期。

老张知道，自己的状态，3个月就是最长了。所以，在他觉得快到日子的时候，便去了她家附近。他想再看一看他心上的人——那个被自己逼到哭着跑开的女人，他的前妻。

那张相片，就是老张蹲在前妻回家路上偷偷拍下的。幸好已是隆冬时节，他裹了厚厚的棉服，又戴上了超大口罩，还戴了护耳帽子，只留下一双小眼睛在外面，假装坐在长椅上拍风景，并没有引起她们一家子的注意。

那个男人，看起来是个踏实人，应该会对她好吧！呵，总归会比自己好，老张自嘲道。

他干脆懒得起来开灯，又重新躺下。他也不打算起床，对他来说，现在的日子，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等着那刻到来就好。所幸，债务上个月还完了，心里惦记的人也过得很好，自己总算能了无牵挂地走了。

只不过，有两个念头在他心里不停交替着出现。

她，没有认出他，幸好。

她，竟然没有认出他，真悲哀。

静静地躺着，他不恨那个骗子，不恨这个世道，也不恨自己了。像从前两人在一块儿一样，老张平静地打开手机音乐，循环播放那首她最爱的《最浪漫的事》。

网上说，合格的前任，就该像死了一样。老张觉得，自己死得真对啊。

他闭上眼睛，看到门缝中透进来的一丝微光，在头顶散开，又聚拢，然后形成一朵大大的光团，朝他的身体落下来。这光团滚进了他的胸膛，穿过了他泛黄的薄褥子，在他身下燃起熊熊的火焰，使他在这个清冷的冬日早晨浑身暖洋洋、轻飘飘。

温柔的女声还在低低地唱：“你说想送我个浪漫的梦想，谢谢我带你找到天堂，哪怕用一辈子才能完成，只要我讲你就记住不忘……”

老张用尽所有的力气，咧开嘴角，闭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