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集:别蕲南,或桃花
夏梓言
在蕲南
北京的深秋,天色晚得早了许多。午觉睡过了头,醒来时,光线已昏暗。赤脚走到窗前推开窗,新街口的夜色里灯火阑珊。
站在窗前良久,侧脸照了一下镜子,刹那间,竟被镜子中的影像吓了一跳。镜子里那个瞬间的我,像极了我的祖父;一愣神儿的功夫,我愈发惊惧了,镜子中的影像,居然又有几分像我的外祖父了。我赶忙转身按亮了灯,镜子中的我眉眼开始从混沌中浮出来。
我半靠在桌子上,心里莫名生出深深的凉意,似雪又似霜。
夜里梦到祖父。
日头晒得地皮子烫脚,大路旁边的草木叶子寂然不动。他坐在落梅咀瓜地的草棚子里,把草帽子当扇子不停地扇。棚子呢是他搭起来的,半人高,用几根木棍子撑起框架,潦草地搭了半拉子稻草。
我呢,暑假刚从城里回来。他拖来一捆稻草让我睡上面,我嫌弃得很嘞。他又弄来一把破旧的藤椅,我勉强躺上面吃着瓜,他坐到草上抽着旱烟,是在发愁。马上雨季了,这一地的瓜一个没卖出去,可咋办呢?
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旱烟卷,然后问我:“你这回上漕河街看到有比咱家大的西瓜冇?”漕河是我们的县城。我们管去县城叫上街,这个“街”呢要读四声。
“有冇?”他又重复问。我懒得回他,我每上城里去一趟回来,他都得反复问这个事儿。
“有冇啊?”你瞧,不回他不罢休。
“有!”我半闭着眼,懒懒地回答他。
“哦。”他好久才回应我一声。
其实他种的瓜也大。我骗他说,“爹,漕河街的瓜大,但是没咱家的甜。”
他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拎起鞋子在椅子脚上梆梆梆磕掉沙子,嘿嘿嘿笑着说:咱家瓜好吃!
蕲南的桃花醒来,怅怅然。我离开落梅咀已经有些年月了,时常做梦梦到回去了,梦见路上有一头老牛拖着竹子板车,兀自噔噔咕噔着走,梦见莽莽的草木已封儿时的柴门。只不过,很少梦见祖父了。毕竟,他离开我已有二十多年。但他种瓜卖瓜时笨拙的样子,在我脑海里,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时,我还住在蕲南一个叫落梅咀的小村子里。
落梅咀是不是满山遍野都是梅花?这个我倒不是很清楚,反正我没见过,不过,我阿嬷告诉我说,落梅咀是个酒庄。梅花酒就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只不过断了代。丢了手艺,八九十户人家就得靠着田地吃饭咯。
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啦。家里呢有一块地,祖父在那里种上了许多西瓜,瓜很大。每到瓜熟时,祖父就会用板车拖着瓜去关沙河路边上卖,一毛钱一斤。
我跟着他去卖瓜。他让我抱个瓜先走,我当时还小,抱不动就放在竹筐里拖。拖着筐到了马路边上,才发现筐是破的,瓜掉了。瓜可是他的命根子,小小的我吓得冷汗直冒,心里忐忑得不行。他来了问我:“你的瓜去哪里了?”
“我吃了!”被太阳晒得黑呦呦的我坚定地说。
他又问:“瓜皮呢?”
我的手掌心全是汗。他走近,看了一眼我藏在身后的筐,就笑了,露出满口的黄牙。我也迎合着笑。
他没念过书,在落梅咀种了一辈子的地。做买卖卖瓜对他来说可是个不小的难题。他把板车停在关沙河下坡路边的一棵桑树下,然后把稻草拧成一个靶子垫在屁股下坐在一边,滚烫的阳光透过枝枝叶叶的缝隙落他身上,汗水顺着他黑黄的脸颊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头上的那一顶破的漏风的稻草帽子根本遮不住多少日头。我坐在树底下,笨拙地数着泥土上的蚂蚁,那时的蚂蚁个头贼大,黑壮黑壮的。
落梅咀方言喊祖父喊“爹”,我喊他:“爹,有人来了!”他摘下头顶的破草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毕恭毕敬地看着客人挑着车里的瓜。客人拍着瓜说:“你这瓜挺大哈。”他的脸上瞬间堆满了谦卑的笑,客人问:“你这瓜甜不?”他一个劲儿回答说不甜不要钱,客人又问:“能不能切开一个让我尝尝?”他慌忙地从车上抱出一个大瓜来,慌忙地切开。客人在西瓜上咬上几小口,噗嗤,扔在脚下。转身就走了。鲜红的瓜瓤在刺眼的阳光下水光盈盈,我看到一地汁水,又看了看他。他皱皱眉,心里疼得直抽搐。
“爹,你莫难过。”我搂着他的脖子,安慰他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嘶的惋惜声。
傍晚,他推着一车瓜回家。我跟着他后头走,在院子外听到祖母的爆吼声:“雷劈的!你真是白吃了多年的饭!”他坐在水井旁,低着头,一言不发。
你现在该知道了吧。他卖瓜是被强迫的,我心疼他。
翌日,依旧去卖瓜。出门前祖母指着一车瓜说:瓜得卖两毛钱一斤,听见冇?祖父点头表示知道了。一毛钱都没得人愿意买,还两毛钱?你看,真是难为他了。但他不敢反驳。
不过,落梅咀的婆娘们似乎都强势得很,卖瓜对所有的汉子们来说都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儿。他们亦不敢反驳。
汉子们一脸无奈地坐在大路上等车。每当有一辆两辆空着的卡车驶过来,他们便簇拥过去,询问是否是拉瓜的车,询问人家收瓜的价格……而祖父呢,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于言辞,所以往往是拦不住车的。
“爹,大路铺那里人多嘞,我们去肯定能卖着!”他眼睛一亮,得劲儿地说:“哎呀,你真聪明!”于是,我们拖着板车跑到离家几十里的镇口大路铺去拦车。到了镇口果真车多人多,他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有戏啊!”
在镇口,大概每十五分钟就能拦下一辆收瓜的车,拦来的车停在路边,收瓜贩从大卡车上跳下来,全身的肉肉都在颤抖。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小马扎上,屁股上的肉挤满了小马夹的帮带,我死死地盯着我的小马扎,生怕他把我的小马扎给压崩了。而祖父嘞,又递烟又切瓜的。那个胖子连续吃了好几瓣瓜,然后说:“老师傅啊,这瓜不甜啊!”说完,咬了一口手上的瓜,就扔在了地上,起身走了。看着瓜瓤汁水淌着,我拧紧眉头,心里一万个咒骂。
后面又拦下来几辆车,大都是吃西瓜,并不买。理由总是一样的。我注意到他的神情,十分的沮丧。“爹,咱们的瓜甜着呢,不甜那个死胖子不会吃那么多!”他浅浅地扬了扬嘴角。
终于,天色将晚时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人,一角五一斤的价格把一车瓜全拉走了。这下子,可乐坏了他。他捏着手里薄薄一沓纸币,拾起衣襟擦擦脸上的汗,像甩去一个大包袱。他嘿嘿地笑着说,这下总算卖掉了,不然几场雨就沤在地里了,一个钱也进不来哩……。
祖母见了钱,亦没有说卖便宜了。他也深深地吐了口气,如释重负。
晚上,我和他睡在瓜地里。四周漆黑一片。
“爹,会不会有鬼啊?”我问。
“有啊。你怕不怕?”他摇着大蒲扇,回应道。
我望了望四周,大声说:“我才不怕嘞,鬼敢来我就用屁崩死他!”
他粗野地狂笑,我也跟着哈哈哈的笑。天上有繁星,我开始沉沉睡去,他给我扇扇子,这一扇一个夏天就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父母给我谎报了年纪,让我提前上了学。
而他却病了。姑姑把父亲拉到门外,和父亲小声说是不好的病。父亲脸色极难看,跑到走廊里给波兰的大姑打电话。每给大姑打电话,家中便是有极重要的事情了。
蕲南的桃花后来他从省城医院转回到县人民医院住院,母亲带着我坐很远的车去看他。母亲说他病得不轻。可我那天心情一直平静,从到医院看到他,一直到离开回家。他脸色蜡黄,浮着一层锈色。姑姑说他疼痛袭来时,汗珠子大颗大颗的从额角渗出来。我走到床前喊他,他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开,气若游丝地叫我的小名,他对我的疼爱比对哥多一些。那一声声的呼唤,我一辈子忘不了。我坐到床边问他:“爹,你身上哪里疼啊?”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哎哟伊啊”地呻吟着,他是个硬骨头,多大的疼痛才能让他如此?我握住他枯藤似的右手,明显感觉到没有血了,手很凉。姑姑说他已经两天不能说一句完整的话来了。姑姑把我抱开说:“让爹睡会儿,他昨夜痛了一宿。”姑姑让我吃罐头,我就在一旁吃桃子罐头。
他熬到了冬天。那天落了极大的雪,灌得满脖子都是。学校里有个老师跟我一个村子,她跑来教室叫我出来,然后告诉我说:“你快点回去,你爹死了!”我瞪大眼睛望着她,没有说话。她走后,我在雪地里坐着发呆,也不悲伤也不哭,就感觉心里乱得不行。乱极了的乱,那年我五岁,他七十九岁。
我在雪地上画着圈,画了一遍又一遍。那个圈像个瓜。
我跑去跟老师说,我要回家。理由是我祖父去世了。一出校门,我就哭了。我跑得飞快,风在我的脸上拍打,吹干了我脸上的眼泪。
到了家,我看到了院子里跪了很多人。祖母说:快去给爹磕头,看看他。以后就看不着了。
我靠在门沿上,没有去。
姑姑拉着我去给他磕头,我死死地抓着门桩子,不肯去。
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都模糊了。也是因为我没有再看他最后一眼。而今想起,后悔的说不出话来。
自从他去世后,家里再没种瓜。我也渐渐淡忘了种瓜的日子。直到前些日子,去西山古寺。山门外有石桌和石凳。有人在石桌上切开一个很大的西瓜,很多人围在那里吃。
一会儿石桌上摆满了西瓜皮。我啃过的瓜皮掺在一堆瓜皮里,很突兀。我的瓜皮啃得没有一点红瓜瓤,只剩下真正的瓜皮。
那些被我啃得轻飘飘的瓜皮上留着我牙齿的痕迹,像一个人走过的路。我小心翼翼拾起瓜皮,像拾起我和他的那段薄薄的时光。那一刻,心中涌起一阵巨大咸,这股咸轰隆隆地翻腾起来,从眼眶里冒出。
(原载《中华文学》2020年第十期、《湖南散文》2020年第四期、《陕西文学》2020年第二期)
夏梓言,九零后,博士研究生,蕲春人。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散文》《美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美术研究》等刊发表作品,入选国内多种年度选本及中高考阅读试题,有论文译介国外。获国家社科奖、冰心文学奖、吴伯萧散文奖等奖项。《散文选刊》等专栏、签约作家。现就读于北师大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批评与美术史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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