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乐颂》已经进行到第二部。
这是一部剧名和内容背道而驰的作品。中国电视剧有着“心口不一”的传统：《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里，张大民的生活最不幸福，简直是灾难。《风和日丽》里发生的故事扎心扎肺地疼，堪称“愁云惨雾”。《欢乐颂》其实也不欢乐。
围绕着这部剧已经吵不出什么花儿来了。你说我不是“欢乐颂”是“金钱颂”，我加倍地谈论金钱美色。你说我“优点是现实，缺点是太现实”，我不但现实，还妖魔化现实（下面细说）。你说我“三观不正”，我说我是“生活一地鸡毛，还要欢歌而行”。
你说你的，我做我的。第二季比第一季更加倔强地守护核心理念。于是批评也拐弯了，由凌空下击式变成细节抗辩式：你一言不合就唱歌，你的植入广告如星辰大海，你家女主角长了肉胳膊...
这就对了，一部本质上不严肃的作品，应该享受这样的调情式批评。
批判男人用品
邱莹莹（杨紫）就是一管显影剂，审判男人专用。
先扯一个闲篇。在美国影片《海边的曼彻斯特》里，刚刚死了爹的16岁中学生帕特里克，继续情场上的两面进击：头天带一个女友回家过夜，春宵一刻值千金。第二天去另一个女友家，以做作业为名“把生米做成熟饭”。两个女友互相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我没有听见全程亲历者，也就是奥斯卡影帝小阿弗莱克演的叔叔对孩子有一句指责。我也没有感觉到，导演对这个冰球健将有嫌弃之意。
这个影片从里到外都没有对“渣男”这么严重的问题表态，只是冷静客观地呈现了青少年的某种状态。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就连“三观不正”的《欢乐颂》也不敢在这样的问题上表露这样的三观。
第一季里，邱莹莹成功地照出了白主管的原形：白渣男。吃着碗里的小蚯蚓，想着锅里的曲妖精。全楼层共诛之，荧屏内外共讨之。我虽然不知道演“白渣男”的演员叫什么（后来在《外科风云》里也跑了个龙套），但我相信他本人找对象的难度有所攀升。
用情不专，眼带桃花，还没被勾引就已经黄河泛滥，接获个信号就老房子着火。《海边的曼彻斯特》没批的，《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见怪不怪的，《欢乐颂》批斗没商量。不含糊就不是艺术片，就是爱憎分明的大众文化。
第二季里，邱莹莹又惹出个听起来文绉绉，实际上俗到家的话题：处女情结。一直谨言慎行、起居有定的码农应勤（吴昊宸），问了邱莹莹一句话：你还是处女吗？秒变出土文物和反面人物。
我觉得编剧忍他很久了，为了把他打扮成一个正常的人类，藏头遮腹、背面敷粉的技巧没少用。一旦暴露其本来面目，笔下也就不再留情：樊胜美（蒋欣）劝他说了一句“婚前性行为”，马上遭到反问——你跟一个不相干的男人说这事，你不觉得害臊吗？
所以他活该被曲筱绡（王子文）暴打。小妖精转眼变大侠，像一匹拦都拦不住的正义的惊马。可是，应勤这类保守、顽固的男人不应该也是打女人的能手吗？怎么倒忘了还手。
我不说在21世纪的大上海没有应勤这样思路清奇的家伙，谁都不能否认小概率事件的存在。我想说他不代表普遍现实，他还有点儿妖魔化了现实。别说码农了，就是菜农，如果抱定了“非处女不娶”的意念，他在情场上也活不过三天。为了推销滥情剧和种马文，就说年轻人精虫入脑。为了挑动女人斗男人，就让年轻人“存天理，灭人欲”。不能这么搓捏“九千岁”嘛。
应勤的风抽得奇崛，曲筱绡的怒也就没来由。遇到应勤这样的人如同中了六合彩，正确的打开方式应该是喜出望外地供起来，作为稀有生物卖票瞻仰。曲筱绡应该有这样的经营头脑。如果她不愿意做这样的生意，次正确的打开方式是不足与论，不敬而远之。偏要浮夸，可叹。
“处女情结”是个伪命题。这么写，降维了。
批判女人用品
樊胜美是审判女人的专门用品。
邱莹莹如此坦荡和可爱，她的情路不顺自然要归罪于男人。樊胜美这么美丽而精明，她的情路不顺只能归罪于自己。
王柏川（张陆）和樊胜美吵完架，停车道旁给安迪拨了一通电话，倾诉左右不是的苦恼。安迪回了他一句：“在那些没有信心通过个人努力找到前途的人们当中，你很难找到独立的精神和坚强的个性。”王柏川瞬间倾倒。
没错，阿耐审判了男人，也审判了女人，审判了俗世中的男人和女人。她无情地揭穿种种腹黑男、妈宝男、猥琐男的画皮，她也对傻白甜、乖乖女、捞女全无好感，下手时概不留情。
樊胜美固然是被家庭拖累，活得扭曲变形。但一直在创造收视神话的各种大女主剧，早已示范了身处逆境如何突围的正确方法。天堂有路你不走，捞女无门自来投，这份原罪是怎么甩锅也抹不掉的。
自从有了香港电影和TVB剧可看，香港市井文化就一览无余了。港片中从来不乏“贪财好色”的主角和配角，很多冲突和笑料由此而生。看多了就会知道，对于主要人物来说，“贪财好色”是其显性特质，但并非全部特质，甚至不是主要特质，当财色和亲情、爱情、友情发生尖锐冲突时，终归是要让路的。久而久之，“贪财好色”几乎成了宣示小人物身份的有口无心的标签。
樊胜美却不是这样。她内心的指南针是牢牢地锁定金钱和帅哥的，从不犹疑。为了实现这个伟大的目标，她愿意让渡出一些人格上的洁净和人品上的好评。为了踏上这条康庄大道，她也从不放弃对正牌男友王柏川施加压力。
细看之下，《欢乐颂》给22楼五美都配备了不走寻常路的家庭和身世，让她们个个都是世间的奇女子。樊胜美那个无底洞家庭就不说了，曲筱绡那个大房二房无处不争的家也够受的。安迪接受的哪是外公赠与的遗产，而是随时要命的烫手山芋。邱莹莹的父母是三保暖的，她还有应勤背后的老古板家长要面对。关关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一旦扯起独立的旗帜，必有一场恶战。
看见没有，不管你是志趣高洁，还是热爱人间烟火，编剧导演都给你预备了不可更易的命运：谁都免不了被家人溅一身狗血。父亲不再是精神导师，家庭不再是温暖后方，未来婆婆是麻烦制造者，婆婆家是支着刀枪的虎穴龙潭。
人生如此多难，我都替她们发愁。
自我投射用品
安迪这个角色应该有作者的自我投射在内。她时时透出统领全局的视角，她每每说出洞察真相的金句。她精神上是独立自由的，她在常态世界中是不可战胜的。她就是那个没有验明真身的“我”。
作者不想把“我”变成上帝。一不小心写成上帝了，就想办法把她拉回凡间。于是安迪就有了离奇到不能再离奇的身世，和古怪到不能再古怪的病。她这病不是用来发作的，而是用来劝退追求者的。无所不能的魏兄（祖峰），没有理由不登堂入室。可是作者不想把安迪给他，于是就有了这个无法治愈但从不显灵的家族遗传性精神病。
我要是魏兄，我直接精神病算了。病得如此没有诚意，如何服人？所以在第二季出现时，魏兄变成了药渣的样子。第一季里观众说他是“猥琐男”，我还抱打不平。现在不用了，他已经是还有呼吸的活死人。
安迪的精神病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是悬在头顶的剑。小包总（杨烁）能不能治她这病，不取决于他多么骚情，而是取决于编剧和导演是不是舍得让人把她收了。
同样面临被收问题的还有曲筱绡。现在看有赵医生（王凯）镇着，她安心在商界拼杀着。安迪是看破不说破，曲筱绡是指出你矬并且亲自证明给你看。我们不能说这是上层阶级对下层阶级的恶意，但至少世界在她们眼里就是这样的。自带弹幕地插一句：如果眼里只有钱和功利，世界也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前面说了，作者是企业高管的视角。所以邱莹莹笨拙勤恳，勤还不一定能补拙（曲筱绡指点了一句，局面立刻不同）；关关（乔欣）循规蹈矩，职员的天空总是逼仄；樊胜美外强中干，老油子升不上去，也挣不多；曲筱绡非典型富二代，没文化，有手腕，听不懂交响乐，只想“嘴上挂几个高深莫测的词汇”把生意唬进门。请注意，所有的人都被点了穴，除了安迪。安迪的精神病是外挂，非自带的致命缺陷。
曲筱绡冒金句，打渣男，有时会被观众引为同道，这就好比网民爱毒舌。但她有揭穷人疮疤的毛病，时不时形成冒犯，终究也不会成为观众可以放心移情的对象。
搞来搞去，都是忽远忽近的主儿。政治上并不总是正确，情感上：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反转世界用品
幸好还有个关关。一个潜龙勿用、潜心修炼中的关关。
关关可以成为全剧的女一号的。因为她就是一个留着长发的郭靖。
郭靖资质鲁钝，进阶缓慢，但郭靖心智淳朴，一直进步。郭靖的托雷俺答和窝阔台们注意力在军国大事，欧亚征战。郭靖的义弟杨康贪图荣华富贵，活成卑鄙小人。郭靖的同侪辈都比他聪明和务实，但只有他修炼成了震古烁今的大宗师。无他，郭靖心中有侠义存焉，有大道存焉，有超越物质和功利的动力存焉。
22楼五美中，曲樊是彻头彻尾的功利主义者，邱是不自觉的世俗脚步追随者，她们不谈饮食男女和功名利禄之外的事情，坚决不谈。安迪是若即若离的出世者，她有些像《射雕》中的人物黄老邪，如果没有怪癖，早已天下无敌。关雎尔身处底层，但保有读书和听音乐的精神功课。诚然，读书人可能只是喜欢读书，听音乐也不意味着人格高尚，但长期被图书和音乐熏陶的人，总是有些不同。关雎尔渴望恋爱，但她绝不为了恋爱而恋爱，她宁肯在家长压力和个人意志之间艰难转圜，也绝不举手投降。
目前来看，关雎尔混得最不好，钱不多，人也孤独。但她是自己的主人，经过曲筱绡的开解之后更加如此。邱樊曲皆有执念，目的性过强的人生没有美的寄生空间。关雎尔则不然，就算是在最艰难困苦的时刻（爱而不得，周末恐惧），心中也始终有自尊自爱自强的明灯不熄。
文艺作品不能忽视无用之用的价值。文艺本身就属于无用之用。当曲樊邱卯足力气在精神低空中飞行时，关关呈现出了不同的飞行高度。曲樊邱都是自带戏剧性的人物，容易写得热闹生动，关关内敛沉静，引而不发，是用来实现大反转的绝好伏笔。
我觉得，全剧的价值亮点就在关关这个不曾被金钱和男色俘获，从容面对世界的人物身上。金庸用郭靖做主角是他作为小说家的价值自觉，而《欢乐颂》里的关关边缘化，说好听点儿这是世态人心的真实记录，说不好听点儿就是大撒把，创作者失去了相信文化尊严和文明常识的能力。
第一季就是先“沉沦”，再反转。反转的契机是，燓小妹家的糟心事凝聚了五美。第二季上来沉得更深，再想捞回来，估计还是打友谊牌。在这儿我提一个自己的愿望吧，让关关成为驱动剧情的发动机，让关关的价值观统领剧情，让关关手里握着的钥匙打开光明的世界。为什么不呢？关关的扮演者乔欣摘掉眼镜就是一大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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