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可真是个雁过留声的好地方,此时的苏黛轻轻抬头,就能看到司白那双格外深邃的墨色瞳仁里印着青天白云,和正中央苏黛盈盈的笑脸配月白色旗袍。
壹
三月末的暮雨,湿了一地的青石板。
苏黛将手上的旧油纸伞轻轻收起来,复将目光抬起,落到涟漪不息的玄武湖上。
雨初歇,人初现,流光浅浅的玄武湖,总能唤起人许多执念。
比如江河日下的家业何时能够重振;比如病入膏肓的母亲何时能够好转;比如远在异乡求学的弟弟何时能够归来……再比如,这连年不息的战火,何时才能化为史书上一抹青烟。
苏黛其实也知道,这些自怜自伤,在如今的民国25年,是最无用的东西。
一丝残雨落在她的眉头,她伸手抚平,脑中却又蓦地浮现了那句悼红轩的话:眉黛烟青,昨犹我画。略略迟疑了一下,她轻轻念出了下一句:指环玉冷,今倩谁温。
像是有什么感应似的,她抚上无名指,却空空落落只感受到一片冰凉。
乌衣巷中的人都说啊,这苏家家业虽败,这清冷孤傲的性子却不减当年。
自她记事起,父亲苏子奕便整天叨念着:“汝祖父苏晗,乃光绪朝之进士!堂堂殿阁大学士,吾族后人岂会逊哉!”
于是父亲便投身在那些所谓之乎者也里,便投身在前清那些虚浮的光辉里。枉论北方连绵的战事和冲天的炮火,亦忘了早在金陵建起的民国政权。
苏家日益不能支持,苏子奕只好昧心地去在他看来不伦不类的师范学堂教书。苏黛依稀记得,师范学堂招收女学生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去问苏子奕的看法,却冷不丁被父亲一句:“成何体统”吓得噤声,从此只在那些发黄的书页中忖度古人含蓄入微的情感。
因此,来苏家结亲的人不是被父亲的“穿着异类”“满口洋话”喝退,就是被父亲嫌弃“举家无名望,岂配金陵苏家!”。长此以往,这苏家的门槛外面人踏不进,也不愿踏了。
苏黛彻底成了待字闺中的大龄小姐,整日捧着易安居士的几卷诗词幽怨横生。
她可真是标准的江南女子:眉目温婉,双眸流转。一袭月白旗袍走过乌衣古桥,不知惹来多少目光驻足。有时情难自抑,吟唱起“袅晴丝如线”,人前莞尔,人后便是涨红了脸了。
父亲去做教员之后,她偷偷溜到街上去的时间也多了。先时看到时髦妇女一弯一弯的头发还会觉得惊奇,而后再看,只觉得那样的女子离自己实在太过遥远,倒像一缕烟似的,索性也就不再多看,寄完信也便就走了。
如果生活就这样毫无波澜地流淌下去,倒也罢了。最多伤怀一世,沦为虚无。偏偏那年10月,远在北平的弟弟寄来的一封信彻底压垮了母亲的生命。
“吾姊苏黛,见信勿念:弟诩青一切安好。留京两年,目睹人事剧变,不可言说。近日寇犯我日渐猖獗,实为震恐。家国存亡一线间,不容细究,不容置疑,亦不容告别。诩青欲投笔从戎,投身疆场。望姊代为转告父母,愧以养育之恩。”
苏黛轻轻磨砂着纸面,钢笔落款的“弟 诩青”笔画分明,她没有来得及思考所谓“投笔从戎”确切的含义,单是琢磨着身形清瘦的弟弟怎么会做出这么草莽的决定。用砚台压住了信纸的边角,她心下游移不定,第一次生出了虚无缥缈的无力感。
她想起来苏诩青十六岁那年不惜与家里断绝关系毅然北上求学,从此苏家再不提“苏诩青”这个名字,也想起来自那之后姐弟二人的通信从来只在暗中进行,诩青也从未提及年迈的父母。
终于,在苏夫人身体转好的那个上午,她终于用指尖碰到了女儿遗留在桌角的那张信纸。震惊、恐惧、愤怒、疑虑、焦躁、失望洪水猛兽般向这位老妇人压来。历经了一场反反复复的殊死较量之后,这位半百未到却已两鬓花白的老夫人终于溘然长逝。
“诩青..是谁造的……”
最后一声“孽”堵在喉咙口没爆发出来,老夫人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一脸怔然的苏黛,用指尖粘着那张信纸,茫然若失。
老夫人归天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多难过。就好像一件事情必然发生,她早在心里设下了无数的情景预感这一天的到来。或许这不是一个江南女子面对亲故离去时应有的样子,可温婉了二十多年的苏黛突然觉得这种温婉在面对生离死别时毫无意义,就像10年后、20年后、甚至50年后面对丈夫去世、儿女去世的时候她依旧如此,倒不是因为漠然。
似乎是爱到深处,尽是无言。似乎又不是。
只剩父女两个的苏家,更加幽深可怖,更加寂寞无言,更加穷困潦倒。
苏黛秉持了二十多年的温婉,似乎在逐渐土崩瓦解。
贰
21岁这年,苏黛成了金陵西郊的家庭教师。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苏黛站在那座洋气却又古典的别墅前怅然若失。
她甚至还能听到方才笔墨纸砚清脆的碎裂声和苏子奕魔咒般的咆哮声。
秋叶卷得萧瑟。
就像诩青走的那天一样。
……
“小姐?”
苏黛猛然吓了一跳,一回头对上来人的眼眸。
秋日的阳光有时显得太过炽烈,以至于苏黛只能感受到来人目光里的冷峻和沉着被帽檐投下的阴影挡了大半。
“大门没锁,进去就好。“
嗯,声线低沉却不失温和,好像有一点沙哑,却像极了张爱玲女士笔下故事的开头。
见她没有反应,来人嘴角弯了弯,随即又大步走了。
苏黛第一次这样长时间的呆滞,这定是在苏家呆久了的缘故。
她看着他的身影渐渐缩小,一抹军绿上的军衔亮的晃眼。
她赶紧踏步追了上去,有如生怕永远追不上他的步伐那样。
苏子奕因为苏黛执意去做城西的家庭教师而大发雷霆,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金陵苏家,徒有些稀奇字画在糊弄人眼。
苏黛心中却只有城西那幢拿捏得体的中西小洋房,那个眉目端庄大度的贵妇人,那个调皮可爱的小男孩,和那个冲她微笑的年轻军人。
那是苏黛活了二十年没见过的,军装可以穿的这么大方得体的人。
执笔写字的手轻微颤了一下,她想到了苏诩青,另一个一身戎装的男人。
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回信了。
她抬头看窗,黛瓦层层覆于墙上,一隅安康,像极了她所希冀的那样。
“姊黛勿念。约定之时,必然回信。“
她越发期待起每周六能与他“偶然相遇“起来,最好是在一个细雨缠绵的阴天。
而他似乎也总是在与夫人和孩子打完礼节性的招呼之后就悄无声息地走了,就像他不曾来过一样。这使得苏黛总在他停留的时间里无心教书,留心听他脚步离去的声音。
终于如她所愿,在那个细雨缠绵的午后,苏黛撑着油纸伞,头微微仰起,轻声细语地问他道:“若是一个军人长期杳无音讯,是不是代表他无处可寻?“
雨丝打落在窗纸上惊华,散作雾气飘散开来。
男子微微欠首,再次微笑着回应道:“怎么会呢?若是有心,怎又遍寻不得?”
苏黛晶莹的瞳仁里,映出男子清俊的面容来,七分英武,三分阴柔。
男子见她怔愣,方又开口道:“苏小姐,多次相见未及介绍,在下司白,幸会。”男子伸出手,等着她的回应。
苏黛此时只望着那黑色的皮手套发呆,奈何她怎么都觉得恍惚。
司白倒像是释然似的,轻轻摘下那只皮手套,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全然伸向了她。
她急忙递上自己的手去。
“苏黛,苏小姐。”司白一瞬的敛眉之后又舒展开来,“希望你记挂的那位军人能够安然无恙。“
“也希望,您能安然无恙。“苏黛望着他沉静如水的双眸,不禁说道。
“…”几不可察的诧异过后,司白才开口道:“谢谢你。”
金陵可真是个雁过留声的好地方,此时的苏黛轻轻抬头,就能看到司白那双格外深邃的墨色瞳仁里印着青天白云,和正中央苏黛盈盈的笑脸配月白色旗袍。
那中间有脱离了阴影的光芒。
苏黛回到家时,又看见了苏子奕长期僵着的一张脸,手上拿一个鼻烟壶,袅袅几缕将他的神情勾画得与抽大烟的人别无二致:满满的不真实感。
苏黛正打算去阁楼上温习课本,只听那老古董又叹道:“我金陵苏家,竟要沦落到无人相求了。”
苏黛垂眸,长发遮了耳廓,她想着什么时候去烫个头发。
“此间有碧玉,无人驻足。”
苏黛微微蹙眉,耳边传来的竟是那句“若是有心,怎会遍寻不得?”。
“老夫却望这世间,也大抵无人比得上金陵苏家。”
苏黛翻动了一页书页,回想着司白手上的温度。远方几片云丝拂过,惹得她脸上又起了一层红晕。
“倒是舒家,有几分可取之处。”
苏黛正磨砂着书的脊梁,闻言一惊,随即将捏紧了书页的手缓缓松开,轻轻转头。
“父亲,您说什么?”
苏子奕瘫倒在他那张棱角快被磨平了的方椅上,鼻烟一点点晕开在烦闷恼人的空间里。
“我说,那城南舒家,方配得上金陵苏家。”
他看向她,目光游离:“是你,苏黛。”
苏黛第一感觉不是悲凉,倒是反胃。铺天盖地的恶心感冲上了她的头脑,她抓着理智的尾巴才嗅到几分悲凉的味道。
彼时雨散云收,阳光弥散。光线穿透窗纸将一层落寞的暖金色铺在地上,空隙处是苏子奕拿鼻烟壶的枯枝。这哪是江南?
她突然想起来,诩青走的那一天,也是秋日这样一个暖金色流连的午后。走得毫无留恋,快得不及回头。
她突然想起来,到今天为止,她不过才做了一个月的家庭教师。
风吹起来,翻动起一书的阴郁。
司白今日晚了些,走上楼梯时,已隐约听到苏黛轻声细语的教书声了。
阳光正好,镂空窗里洒进一地金黄。
他循声望过去,只看到那抹月白色轻轻晃动,阳光在她的头顶翩跹,惹得正在学习的小少爷只顾凝神发呆。
他倒是从未见过比苏黛更具江南风情的女子。举手投足间掩不住的含蓄内敛,一颦一笑之间所有的神情和语气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那种所有心事都会写在脸上的女子,可若是留心观察她时常微蹙的眉头,又会觉得她该把所有真实情感埋在心底才对。
一种属于少女的秀气,却又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忧郁,矛盾地并存于苏黛身上。
今日的苏黛忧郁却更甚。
司白直待到苏黛结束上课了之后才站起身准备进去。却听门内的女子轻声细语道:“夫人,恕我辞行。婚约在身,再辞不得。”
司白一下捏紧了刚刚脱下拎在手里的军帽帽檐,放在门把手上的另一只手加重了力道。
门内的夫人声线却是一如既往的沉稳,缓言道:“我闻得金陵苏家家教甚严,想必令尊肯让您出来教书,必然也是受了一番煎熬。”
司白这才知道原来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女孩儿,是那古板出了名的金陵苏家。
“担不起夫人如此敬称,金陵苏家,不过是前朝的末流罢了。苏黛有幸教与孙府,当是苏黛的荣幸。”
司白听得苏黛说得不卑不亢,预期中的泫然欲泣此刻没有半点蕴含在这种语气中。
而司白也终于打开了那扇厚重的木制大门。
“夫人。”
“原来是副官,想必在外面也待久了,请坐。”妇人的发髻高高盘在脑后,刚刚从苏黛身上移开,便发现自家的副官眼神从进来的那一刹再没离过苏黛。
她只好将目光又移回了苏黛身上,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自始未减弱半分。
苏黛则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垂首敛目地端坐在靠背椅上像是陷入了沉思。
司白也不明白为什么,全然无了往日的规矩和习惯,刚一落座便信马由缰。
“不知苏小姐记挂寻觅的那位先生,归来可否?“
像是风重重撞击在心上,像是化不开的忧郁里意外投入了蜜饯,亦像是江南三月末化不开的阴霾突然化作一片滂沱。
苏黛抬头看司白的眼睛,失去军帽遮挡后流露出来的那种毫无保留的担忧。
脚尖落在青石板上,后脚跟又重重顿地发出富于节奏感的声响。
司白将苏黛送到家门口,望着牌匾上写的“苏府“二字兀自出神。苏黛已然走上了那三级石阶,浑浑噩噩地踏进了那道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门槛。
“苏黛。”司白斟酌再三,才开口道:“勿要勉强。”
苏黛却像是没听到似的,眼神中透着一股落魄:“副官不进来喝一杯茶吗?”
司白压过了瞬间的惊愕过后开口道:“苏黛,令尊怕是不喜见外人。”
“那就让我穿着你这件大衣回去,他定会更不喜欢。”苏黛轻轻咬了咬嘴唇,眼神中又夹杂了一丝狡黠出来,司白那件军大衣,在她身上大得格外突兀。
司白无奈地笑了笑:“苏黛,别闹。”
苏黛则像是没听到似的,继续兀自说道:“听夫人说你跟着孙将军该有五六年了,刚从北平回来是吗?”也不等司白回答,她便继续说道:“诩青在北平,是生是死,无从得知。”
司白没有接话,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负责倾听就好。
“若是诩青在家,也许父亲不会将我这个女儿看得这么紧。“苏黛顿了顿:”其实有时候我也想像诩青那样,去过自己能够选择的人生。”
“可惜我不能。”苏黛像是放下了执念一般,轻轻脱下司白的军大衣,细声道:“冒犯了,副官。我今日格外无礼。”
负手站在后面的苏子奕正凝神不语。
司白忙回过神来,欠身道:“苏老先生,司白贸然来访。”
苏黛闻言一惊,回过头去,苏子奕眼神明暗不定。
她连忙又裹紧了司白的军大衣。
“司白,真是许久不见。”
“苏老先生授教之恩,司白也是经久未忘。”
苏黛在一瞬的惊愕中清醒过来,却也只能挤出一句:“司白……”
司白再度微笑,只是这次对着苏子奕的笑容,带着漠然和疏离。
叁
那个焦灼难耐的秋天,苏黛终于收到了苏诩青的回信。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把信展给司白看,手里的咖啡差点溅了司白一身。
司白则是和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拿出手帕递给苏黛。
倒是苏黛,看到“飞行员“三个字后方沉声问道:”我听闻飞行危险异常,诩青现今怕是也处在刀尖上。“
“是……中国空军刚刚起步,以后苏小姐的心,怕是要常悬着了。“司白侧头,看着苏黛怔愣的神情不由地觉得好笑。
“那可怎么办。一边要记挂我在北平的弟弟,一边还要记挂你的安危。”苏黛颇为自然地说着:“再过两个月你要启程去上海,日寇凶悍异常,我怎么可能完全放得下心?”
司白看着苏黛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无谓的关心总是会引来误会。“
苏黛的脸蓦地红了,忙抿了抿唇:“哪来的误会。”
司白慢慢收起了笑意,目光投在窗外建筑物铅灰色的剪影上:“司白希望司白安然无恙归来的那一天,苏小姐也安然无恙地待字闺中。”
苏黛慌忙背过身去,发烧末尾的小波浪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肤色,惹得司白不禁想伸手触碰她散落在肩上的一绺碎发。他不知道是否苏黛也会有这样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好像相处的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场梦一样,罩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随时会消散似的。
“司白,你不会食言的对不对?”
“什么?”
“回来,安然无恙地从上海回来?”
“不会,我不会。”
那是1937年的金陵,愁云已悄然密布。名为不详的钟声正轻轻敲响在每一座教堂的顶端。报童依旧卖力地吆喝最新战报,彷佛一切与他无关那样。苏黛伸手要了一张,黑白分明的字迹让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司白?”
“我在。”
“你要是回来,我一定嫁给你。”
……
“好。“
苏黛转过头来,对上司白那双眼睛,那里面映有青天白日,还有她掩不掉的恍惚神情。她其实比司白的不真实感更甚:“什么?“
“等我回来,你就是我的夫人了。”
墨色天青,一念之间,往往能决定很多事情。
此事无需禀报,无需多言,只因它是一则箴言。
苏黛其实想过很多再次相见的情形,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她戴着老花镜,一袭黑色的旗袍庄肃地悲凉。经年的风霜和无常使她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但此刻它们倒像无悲无喜似的,木然聚焦在那耶稣受难像上,一副了然的神情。
她还是叫苏黛,只是,那水黛烟青的样子,像是回不来了。
黑白遗像挂在那里,她走向那里,像是走向上一个世纪。
那是上个世纪的30年代,她走向他,走过那些长椅和无关风月的人与事,走向自己的未来。
原来,一个世纪的花开花落,竟然如此之快。
苏子奕行将就木的迹象越发明显,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苏黛……”苍老的声音传来,苏黛端茶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诩青……”
苏黛心下一悸,蹙眉答道:“诩青一切安好。”
“黛……”苏老先生又无力地闷哼了一声,苏黛开始害怕起来,眼神对上身旁正煎药的药师,对方则是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苏黛捧着茶到苏子奕塌边,床上的人几乎每一口呼吸都是艰难的。她的手轻轻发抖。
“黛儿……你去…跟着司白……”
苏黛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叮嘱冲地有些懵,只愣愣地看着老先生努力想转过来的身子。
“司白……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苏黛忙让苏子奕“安分”地躺在床上:“父亲好些注意身子。”
不料老先生枯枝般的手拼命抓住了苏黛的手腕:“答应..爹。”
苏黛忙敛住了心神,握着老先生的手道:“好……”
苏子奕像是吃了定心丸似的,两眼一闭,头向后仰昏了过去。只是那手依然抓着苏黛的。
“郎中?你快过来看看?”
……
苏诩青破门而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
金陵的每一道晚霞都透着隐晦不明的悲凉意味。
苏黛正打算把医师送出去,却在大门处看到浑身泥泞不堪且一脸怔然的苏诩青。
“阿姊?”
苏黛看着苏诩青一时无言,方欲垂下眼帘时方才注意到他身后肃然静立的司白。
“你……”苏黛张开嘴,方醒悟过来自己此刻竟然无话可说。
苏诩青从走廊那头一步一步走过来:毫无光泽的头发拧结在一起,手上是大大小小的血口子,皮大衣上是泥水和血水的混合物……他大概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目光的每一寸都透着冷寂,深看却又藏着难以言尽的悲恸。
苏黛把那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压下去,重新对上苏诩青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眉目中不显悲欢。
司白在苏诩青身后微微侧过头,脱下皮手套攥在手里,独自凝神。
苏诩青摇摇晃晃地来到房间门口,未曾向房门内投去一瞥,而是伸出手在距离苏黛脸几寸的地方停住,像是要隔空抚摸。半晌,才颤抖道:“阿姊,你憔悴不少。”
…………
偌大的苏家大院,碎了一地斑驳的金黄。朽木成灰,骏鸟相离,一砖一瓦如烟似的在印象中坍塌下来,仿佛苏子奕的离去,带走了这片土地上所有关于金陵苏家的故事一样。
谁解其中味,当是离人萃。
司白把半死不活的苏诩青从战场上救下来的时候,自己都觉得愕然。
那个和苏黛眉目间有几分相似的青年躺在杂草堆里,周围看不到飞机的残骸,就好像他早死了一般。
“你不用救我,我本该一死。”
那是司白在他醒来听到他说的第一句话。
“战机已毁,人亦无用。”
司白垂眸看着在床上动弹不得的苏诩青,轻挥手让军医先行离开。
“我想苏先生也并非全然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苏诩青抬眼看着一身肃然的司白,将嘴边的话又原封不动地吞了进去。
“金陵苏家,苏黛还在支撑。“
苏诩青死死瞪大了眼睛,绷带上也开始渗出血来。
司白忙道:“顾军医!”
得知苏子奕病危是在苏黛最后一封信中隐晦的言及,那是十一月中旬,一个备受打击和摧残的冬日。
司白犹豫再三,还是展信给了苏诩青。
一切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注定苏黛的人生中总有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都赶在了1937年的冬天。
一个即将被噩梦和恐惧笼罩的冬天。
陋室。
司白轻轻将烟灰弹去,凝神注视着在袅袅烟雾中轮廓模糊的苏黛。
她端坐在红木沙发上,眸色黯然而又凛冽。天青色的旗袍衬着她愈发苍白的脸,她彷佛与暖色调永远诀别。
“跟我去重庆,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司白淡淡说道,神情变得有些倦怠。
“我不会离开南京的。”苏黛甚至不曾看他,目光泠然。
“留在这守着苏家大院?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司白懊恼地抓起了头发:“诩青回上海收拾残局,生死成谜,苏老先生又离你而去,整个政府都在往西走,你在南京还剩下了什么?”
苏黛方才抬头,目光死死盯着司白那张因为战争而饱受折磨的脸。
“你跟我走,孙夫人在那边也可以照应你……”
“我觉得我不曾活得明白。”苏黛幽幽开口道,迷离的神色显现出来。
他脸上神色倏然一变,进而把烟掐灭,凑近了苏黛那双悲喜难辨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世道没有什么明不明白,你只需明白一件事,就是用力地、全力以赴地,活下去。”
苏黛第一次在司白的身上感受到了那种从战争中带出来的独特气息,一种对生命的漠然和敬畏相交融的复杂情感。
她看见他的眼睛中有无数生与死的角逐在上演,亦听见他脸上那道被子弹擦伤的伤口近乎愤怒的咆哮。那身军绿色所营造的肃杀气氛一下将原本宽敞的房间变得无比逼仄。
司白坐了回去,神色寂然。
“这世上如今,除了我,无人护得了你。”他静静地看着她,流露出悲悯之色来:“你知道,我存于世上二十余载,从无可以放下戒备全身心去亲近的人。”他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管苏黛是否在听,继而说道:“苏黛,我不想放手。”
苏黛突然想起,面前这个行走于硝烟炮火中的男人,亦是很早就失去了所有关于亲情的联系。他们之间有抹不掉的联系——他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她弟弟的救命恩人,更是自己的未婚夫。
哽咽难言,像是血都凝结在了胸口。
“对不起……”
司白闻言抬头道:“什么?”
“对不起,不该让你忧心。”苏黛开口道,眼睛涌动了些道不明的情绪:“我跟你去重庆,司白。请把你的余生交给我。”
金陵艳阳照雪,满地晶莹。后方有层云迤逦,暗潮涌动,却不曾减弱这温热半分。
司白的笑意趋向于清浅,纯净澄澈却能捋开人的心结。苏黛看着,唇角也轻轻勾了起来,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静止永存的一样。
苏黛有一个秘密,一个从来不肯告诉儿女们的秘密。
“他离开我的时候最早,却最让我难以忘怀。”苏黛推了推老花镜,目光穿透了世纪。
曾孙女还在听,苏黛却早已忘记还有听众这个事实。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她闭上双眼,像是解脱了般:“他说月白色衬我,好似陌上之花一般。”
“他必然是个儒将?”曾孙女问道。
苏黛迟疑了两秒,方开口道:“不,他只是将。“
金陵一如往昔,就好像那些好像就在昨天发生的事情,从未得到任何人、任何事的认可一样。
就好像,连她自己都快分不清,那段记忆是否真实存在一样。
肆
11月中旬的南京,怎么看都是死气沉沉的。
晨雾捋过她的头发,她立即感受到了那种浸入骨髓的寒意。
苏诩青的执意留下其实在她的预想范围之内,她也从未想过他会跟她一起走。只是眼前和她一同长大的弟弟,眼角处遮掩不掉的疤痕和青色的胡茬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阿姊,你知道吗?我从来不知道每一次把飞机开上去的时候,我能否活着降落。”苏诩青用一种接近自嘲的口吻说道:“但我知道,若我贪图那一时的安稳,我将一生都犹如死了一般。”
彼时苏黛静静地看着江面上来往不绝的船只,急于逃离南京的民众们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那种凄惶的神色是苏黛未曾见过的。
“你看他们,”苏诩青顺着苏黛的眼光看过去:“我想给他们一个安稳,给国家一个安稳。”
“诩青,”苏黛回头道:“你以为阿姊会阻拦你吗?”
苏诩青愣了愣,反倒笑了:“你不会。”
眼前的青年靠近了两步,握紧苏黛的手道:“阿姊,我知道,你不是像父亲那样活在旧时代的人。所以,请你一定要带着我的那一份,用力地活下去。”
这时的苏诩青才看到苏黛眼中蓄满的泪水和她坚毅的神情形成的鲜明对比。眼泪始终没有流出来,而是固执地滞留在眼眶里,她晶莹的瞳仁中清晰地倒映出苏诩青捂住嘴巴失声痛哭的模样。
苏黛紧抿的嘴角轻轻弯了弯:“诩青,别哭啊。你是男孩子,要坚强些。”
金陵欲雪,金陵欲血。
司白为苏黛戴上那枚戒指的时候,手禁不住颤抖。
倒是苏黛,在送走诩青之后,异乎寻常的平静。
“苏黛,对不起。”司白犹豫许久,方开口道。
“为什么?”
“为了我们这个未完成的婚礼,这是我欠你的。”司白注视着灯光下苏黛线条柔和的脸,神情复杂。
苏黛轻轻笑了笑:“司白,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手上的戒指泛着古铜色的光,没什么浪漫可言,只有那种难以言说的幽深意味。
两个人都想说些什么,却又一起哽咽难言。
“苏黛,如果我不能陪你一起走到最后,你要保重自己。“
“你有你的使命。如果作为你的妻子,我更不该阻拦你,去做你应该做的事。“
司白闻言诧异,只觉得苏黛似乎知道了些什么。却又不敢细想,只好轻轻摩擦着她的头发道:“遇到你何尝不是我司白此生之幸。“
苏黛的眼眶在颤抖,她从前一直觉得“何德何能”四字太过俗气,可此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狠狠撞击着心灵最深处,提醒她一切如梦似幻的东西就要消散成一缕青烟了,她再也无力抓住了。
她爱游园惊梦,她爱梨花台,她爱许多沉浸在生死离别悲欢交错的句子。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若是杜丽娘从未死去,那定是碧水池旁,明眸善睐遥相望。
若是金陵逢春硝烟尽,那定是花团紧簇,壁玉重圆诉前程。
若是自己再笨些就好了,若是再笨些,就不会猜到司白必不会和自己一起退守重庆,亦不会知道从上海绵延过来的战火究竟有多可怖,也不会如此清楚地认知到……诩青和司白的生命此后如欲坠之火,明灭不定。
苏黛的才气,倒更像她的俗气,此刻无能为力。
她想起来不久以前,她打定主意要跟司白留在南京,却又惊觉自己的留下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拖累。
所以她告诉他她会去重庆,她请他把他的余生托付给她。
所以她会毅然决绝地放诩青走,尽管她知道她这样做是割断了风筝线,放走一只不识归途的风筝。
她努力踮起脚,勾住司白的脖子,将头埋在他胸前,佩戴徽章的地方。
“司白,你是我此生所幸,亦是我此生所念。”
“我为你欢喜,亦为你悲伤。”
“离别却更能印证我永不褪色的情感。”
“我爱你,至死不渝。”
“你别太忧心了。”
苏黛抬眼,孙夫人向她露出温婉的笑意:“苏黛,保重着自己。”
苏黛报以一笑:“谢谢您。”
孙夫人挽唇,随即将目光又投向了远处的层峦。
“我记得啊,先前他在的时候,我也老记挂他的安危,却又要做好他随时会离我而去的准备。”
苏黛闻言将目光转向神色平静的孙夫人,她眼中满是深翠叠重。
“可其实,大多数时候,我们要做的,是安然无恙地活着,让他无所顾忌地去完成自己的事。”孙夫人看向她:“你该知道,司白的副官也不过是在我这挂个名,因我故去的丈夫照顾着我罢了。你可知,少将旅长身上究竟背负了多大的职责?”
苏黛垂眸:“若是不知,我又何尝会让他走。”
入冬了啊。
一寸一寸的萧瑟把天地织成灰色。
街旁的报童又在奋力吆喝着南京保卫战的最新战报,一点一点直捣苏黛的最后希冀。
也许上天注定我茕茕孑立,也许上天注定我要一个人走完这浑浑噩噩的一生。
她兀自想着,偌大的长街此刻安静地寂然,只余风扫落叶的声音。
还是有眼泪湿了衣襟。
来人西装革履,见了她直接鞠躬道:“苏奶奶,劳烦了。”
“快进来……外面天冷,别冻着了。”苏黛颤颤巍巍地走到大门那里招呼小伙子。
“谢谢奶奶关心!”来人礼貌道。年轻的纪念馆职员对这次采访尤为重视,毕竟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丈夫和兄弟,这份痛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我还是想亲自去台湾把他的骨灰迎回来,他不该葬于他乡。”苏黛道。
他方才回过神来,忙回道:“您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们也支持您这么做,只是您的身体……”
苏黛笑了:“我有件东西给你。”她从那古旧的木制抽屉里缓缓拿出那封边角泛黄的信移到他的面前,眸光澄净。
他凝神看着,上面有明显的泪渍。
“从前我展信的时候,看一次哭一次……”苏黛轻轻叹道:“后来就不哭了……大概是……太久了的缘故,我只需知道……他曾经确确实实、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年轻的职员一时无言,只好愣愣地看着苏黛眼中的悲喜逐渐淡褪成平静。
“我想把它交给你们保管,就放在博物馆里……它可以说明一切,甚至……我的一生。”
她的一生又是什么样的?
大概是民国25年她在城郊初见他时他一身戎装英姿飒爽,惹人注目。
大概是那年秋日他浅笑着为她别上一束头发,告诉她要安然无恙地活着。
还是那年苏子奕归于地下时苏诩青从走廊尽头向她走来,如同跨越了一个世纪。
还是那年她站在江头目送人群远去,惶惑与凄然就此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道色彩。
抑或是司白轻轻给她给她戴上戒指,告诉她她是他一生所幸,致死不灭。
抑或是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贪恋最后的相处,徽章将她的脸烙地冰凉。
抑或是……
“啊,对了,还有一个东西。”
年轻人赶忙抬头,苏黛将锁在柜子里的盒子取出来,里面古铜色的戒指有发锈的迹象。
“这……”他几乎是本能地说出了那句:“不..这对您太残忍了。”
苏黛轻轻摇了摇头:“金陵又要下雪了啊。”
她转头看向青黛色的天,恍如隔世之感又无比清晰地包围了她。
适将薄暮,欲雪冥冥。
今不存雪,释如往昔。
彼时的苏黛并未听说过“死在十七,葬在七十”这句话。
她知道那场极为惨烈的南京保卫战,还有人性尽失的南京大屠杀。
金陵化作一把焦土,掩埋了司白和诩青,还有许多在此埋骨的人们。
她甚至不知道,如何去寻找他们的遗物。
她活得像个行尸走肉般,游走在重庆的街头,任由恐怖的气氛将自己逼到麻木。
是长久的迷茫,将她心中仅存的那点情感磨灭殆尽。杳无音讯……她对一切一无所知,竟像自己仿佛不活在这个时代一般。
孙夫人几经辗转,拿到了司白因为战火滞留的家信。
当它完整无缺地放在苏黛面前的时候,她终于情自难掩,悲不自胜。
若是一切都可归于尘土,大概这世间再无此身此心,亦无苏黛此人。
黛:
展信安好。
几日未见,我便不禁想起你来,一颦一笑竟如隔世,真是让人唏嘘难禁。
我自知国家危亡,硝烟四起,身兼重任不可推脱,你能理解我之难处,实令我深受感动。南京一战,事关重大,我必与之共进退;然我自知心负于你,日后若得偿之,乃我之深幸。黛亦不必心挂于我,我必保重自己,恪守安危。
正值空战如荼,想必诩青此刻局势必然焦灼。我见每日青天之上炮火不息,却也无可奈何。听闻前日诩青所在中队一人殉职,四人重伤,坠机者更甚,不禁深为忧虑。无奈陆地战事紧迫,我却也无暇顾及。我深感愧疚。
你必得保重你的安危,若我得还,乃是上天施恩;若心意不得,乃命运使然。唯望黛安然平稳度此余生,喜乐悲欢勿因我之离去而过分牵动。吾心常在汝身,所念所愿,皆是你。所梦所想,亦皆是你。如影随形,伴我度过长夜。
见字如晤。
司白
壹月伍日夜于中华门
所有人所愿,不过是她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她遵从了,就像她这一辈子并无多少反抗一样。
她努力试图像个普通人一样去生活,去远离有关民国25年发生的所有事情。
她嫁给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抚养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继儿女们。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起,她终于明白:民国26年之后发生的一切,那都不是生命原本想要遵从的轨迹。再无任何一种情感,悲伤、愤怒、欢欣、悸动如同当年那样炽烈而又直击灵魂,就像一切都像是大火烧过之后留下的余烬,无比孤独而又麻木地存在着。
你若见识过盛世烟火,定会不习惯落日余晖。
苏黛躺在扶手椅上,面色平缓,头发有一绺搭在额前,微风吹得轻摆。月白色的衣裙在微风中袅袅婷婷。
“如果成功必得要一些人付出点什么,那为什么不是我呢?”
像是上个世纪的余音,隐隐约约地传到她的耳朵中来。
白色盖了满地,她听到此刻天空有飞机轰鸣而过,硝烟刺鼻的味道塞满鼻腔。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你是我此生所幸,亦是我此生所念。”
“我爱你,至死不渝。”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他的爱和留恋,从未减少半分。
金陵依旧,往事翩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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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凊卿
一名对民国历史疯狂着迷的外语系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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