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班主任、年级主任和教导主任都出动了,给程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又和家里边沟通了一下,才说服了程颖把家长叫过来。
消息传得很快。程颖的倔强让我们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很多人为她的坚持所叫好,因为她的行为是我们不敢做的——就算是最调皮捣蛋的学生,估计也不会这么和学校领导对抗。可我们都忘记了一件事,有时候的对抗并非心甘情愿,而是一无所依。
没有保护伞的孩子,就只能自己淋雨。
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程颖所在的医院离我们学校很近,程颖毕竟是女生,班主任倒还细心,说让我帮她在宿舍收拾点日常用品,然后载我一起过去一趟。
说是看一趟,也就是送个东西的事儿。毕竟,不管是班主任,还是宿舍的我们,都没有足够的时间和多余的心来照顾程颖,班主任已经够操心了,而我们自己都自顾不暇。
我们去的时候,正赶上程颖的妈妈过来。她是个瘦瘦小小的农村妇女,好像连90斤都不到,裹着一个碎花头巾,穿着合身但是却有点土里土气的衣服,操着一口某县的方言,大概由于风吹日晒,脸上带着些粗糙的褶子。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正和病床上的程颖说着什么。
见了我们,她有些拘谨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把班主任拉到了墙角,似乎是在跟班主任乞求什么。
气氛沉闷,甚至让人有点窒息。
我过去看了看程颖,问了问她的情况,把收拾好的日常用品放在床头,安慰她没事,过些日子就会好的。生了病的程颖还有点虚弱,嘴里一直不停地说着谢谢,麻烦了这样的话。
其实她最应该感谢的,是班主任。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太多的事。其实班主任管着学校的班级已经够操劳了,我们都心知肚明。
程颖的妈妈很快就离开,连一宿的陪床都没有。鉴于程颖坚持不回家也无家长陪同的特殊情况,学校跟医院进行交涉,待程颖情况好些,就由医院开药方,在学校医务室进行疗养和治疗。一来可以省些医药费,二来,在学校的话,老师和同学们也好对她有个照应。
班里决定组织一次集体探望活动,就在程颖转回医务室的那天。我们从班费了拿出了一小部分,买了水果和鲜花,有的女生还自发写了祝福的卡片,收集起来准备一起送给她。在物质匮乏的学生时代,这些活动是我们所能做的极限了。
如果不是这次生病,班里有些人,甚至连程颖是谁都不知道,例如张辰北。学生时代的我们都在各自的小圈子里活着,从上学开始的那一刻便努力寻找聚居地和安全感,唯恐被孤立。但是程颖永远都是独来独往的那一个,在这之前,我们都以为,她对于这所谓的安全感,是根本不屑一顾的。
但当我们所有人都出现在医务室的那一刻,她还是略带哽咽地接受了我们的探望。她悄悄地别过头不去看我们所有人。但我能感觉到,她是感激我们所有人的,尽管她什么都没说。
她哭了。
探望归探望,带饭拿书勾重点的事儿还是我们宿舍做的多一些。宿舍永远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一个小小的空间就算融着一颗陌生的心,但总有一份荣誉感和归属感在里边的。
我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带饭跑腿的事儿还是大奕晓柔做的居多,带书勾画重点的任务大多都是我做。中午午自习的时候,我照例把上午讲的功课和笔记给她送了过去,简单叮嘱了几句,就准备离开。
“夏西南,你……能陪我坐一会吗?不是为了讲课,只是,陪我坐一会,行吗?”
我转身,竟看见程颖的眼睛里带着些许乞求的神色。
我无法拒绝这种乞求。
从医务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午自习下课了。微微阴沉的天气里,连阳光似乎都没有勇气了,惨白无力的光顺着树缝挤过来,有些勉为其难似的。我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沉重。
我第一次看见程颖是如此敞开心扉地对一个人说话。她含着热泪的眼睛,冰凉的手心,微带着绝望的眼睛,都一一在我眼前浮现。我不知道程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向一个被她称之为舍友的陌生人来倾吐心事的。我们以为她是如此地坚不可摧,可她拥有的,大概只有千疮百孔吧。
程颖说,如果不是她坚持,家人是万万不会让她来上高中的,因为上不起。程颖的家里有三个孩子,她是老大,在没有文化的家人看来,身为大姐的她,是应该出去赚钱养家的——考上重点高中,不过是浪费钱而已。可她誓死不从,一个人偷偷来高中报了到,回去咬牙挨了一顿打。初三那年暑假,我们都在疯玩的时候,她整整打了一个暑假的工,只为了我们从未担忧过的那点学费。
如果说贫穷是生活道路上的拦路虎的话,我想程颖小时候的那段经历,大概可以被称作噩梦吧。
她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父母没有感情的包办婚姻,是悲剧的根源。母亲终日抑郁,只知道干活,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也只能勉强维持家用而已。她没有见过漂亮衣服,也没有见过头花,剃光了头,穿着别人剩下的破旧衣服,就是她童年的唯一记忆了。
小孩子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同龄人之间也并没有什么贫富贵贱之分。直到她去一个女孩子家玩儿,女孩儿的奶奶告诉她们说,看啊,她娘是个神经病,她爹也不知道去哪儿鬼混了。女孩子家家,剃个光头,男不男女不女的,像个什么样子,你们往后可不能跟她鬼混了呀。
小程颖受了伙伴们的一顿嘲笑,眼神里从此就没有了光芒。
所谓的伙伴,也不过就是如此吧。她握紧拳头恶狠狠地想。
我无法想象那些话给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造成了怎样的伤害。我想,如果往长里说的话,大概是一生。
可惜的是,作为同龄人的我们,从小被爸妈呵护着的我们,是无法体会程颖所体会到的那种孤独和绝望的感觉的。她的心,就像一座暗黑的屋子,有人恶意掩盖了窗外的光芒,久而久之,窗子上了绣,就再也打不开了。
除非有人愿意,从外打破这扇窗子。
我全身就像触电了一般,在微热的阳光下竟然打了一个寒颤。17岁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不同于期末考试失败的那种难过。
那是有关人生,有关命运,有关成长的难过。多年以后,当我长大了一些,我才开始真正地明白,一个人的内心,竟然能够盛满那么多不动声色的悲伤,却无法言语一句。
我蓦地想到了张辰北。
张辰北,你会是我的悲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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