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岳：递弱代偿原理

这篇文字是晓书童听王东岳先生的付费音频课程《中西哲学启蒙课》所整理的笔记后加以理解的。”晓书童频道“这个微信公众号，强烈推荐大家关注。

老子是中国思想文化的元祖，也是中国古代唯一的哲人。他认为要讨论人之道，首先探知天之道，追究终极。老子的思想别致而深远，其后者无人能与之比肩。

《道德经》，道是万物运行的总法则，德是顺行天道而为。弱化现象是道的表现形式，道论的核心是柔弱，德论的核心是无为。

老子发现文明竟然是一场灾难，他不断的批评人类文明发展过程就是背离天道，丧失物德的进程，表现出了明确的反文明倾向。

而有趣的是，我们发现历史上那些重量级的思想家，包括孔子、柏拉图、卢梭都表现出了相同的倾向。其中一定有什么我们常人没有洞察的深意。

今天的这期笔记，我们就看看王东岳递弱代偿原理是怎么借助今天大信息量的宇宙模型解释这个问题。

万物一系演化

人类的文明史，就是一个信息量不断增大的进程。所有问题，都随着信息量的增大而逐渐变得清晰。我们需要把20世纪自然科学的总图谱拉开，看看这个大信息量的全新宇宙观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会看到物理、化学、生物这些自然科学之间的界限逐一的被打破。

达尔文说，我们人类并不是什么独特于自然界的存在，我们和所有生命一样，都是从最开始的单细胞一脉演化而来的。

上世纪中叶，我们突然明白，所谓生命，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分子编码而已。著名的米勒实验，在密闭的空间里，将甲烷、氨、氢和水的混合物经过放电之后，就产生了生命必须的有机化合物，氨基酸。生物学和分子化学之间的界限被打穿，我们创立了一个新学科，叫做分子生物学。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新学科诞生，叫物理化学。我们打开化学元素周期表，92种自然元素，当年牛顿晚年研究炼金术，沦为笑谈。但这是我们在分子层面的认识，深入之后我们发现，元素之间的区别，无非就是原子核周围的电子云分布不一样而已。在微观粒子层面，所有元素之间的关系都被打通。因此化学和物理之间的界限被打穿。

到这里我们再回头看达尔文的《物种起源》，38亿年的生物演化史，从单细胞生物一直到人类，从简单到复杂，由低级到高级。现在我们明确的看到，这个演化进程不仅限于生物界，生物之前分子也在进化，从无机物小分子进化到有机物大分子。

再往前还有原子进化，从138亿年那个能量奇点开始，突然暴发出3种基本粒子，夸克、轻子和玻色子，由此演化出化学元素周期表上的92种元素。

无论是138亿年的宇宙，还是46亿年的地球，或者是38亿年的生物。都是呈现一脉演化而来，没有之前我们认为的牢不可破的边界存在。万物演化的图谱就此全面拉开，我们看到的是万物一系，万物同质。

越原始的物种存在度越高

我们了解进化论一定会知道8个字：“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谁更适应环境，谁就能延续下来，那结果就应该是越后演化的生物，适应性就越强。而我们人类是站在进化的顶端，人类是最适应环境的，是最高级的存在。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自认为的，不是么？

但是，我们真的站在38亿年整个生物演化的尺度上，却看到完全相反的情况。

地球上最原始的单细胞生物细菌，已经存在了38亿年，生命力极为强大，无论是在火山口90摄氏度以上，还是在海下一万米的高压下，甚至在核爆炸试验场的高辐射环境中都能生存。并且它都没有所谓的生死，无非就是资源受限，分裂数量被限定而已，反倒那些所谓的高级物种生死轮回紧迫。

爬行动物，恐龙非常强大，统治了地球1亿6000万年。有一个说法是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恐龙骤然灭绝，但是那些比恐龙低级的大量物种却活得好好的。

再到更高级的哺乳动物。在地球上发生了9000万年，但在人类还没出现之前99%的哺乳动物就早已灭绝。直立人，在地球上不过存在了不到500万年，并在7万年前到2万年前全部灭绝。而我们智人，在地球上存活不过区区20万年。

我们再看有生物之前，拉开整个138亿年万物演化的图谱，同样是越原始，越低级物质或者物种，存在度越高。而越是后演，越是高级复杂的物质或者物种，存在度反而越低。

所谓“存在度”包含三个硬指标。它在宇宙中的质量分布越大，存在时间越长，存在状态越稳定，那么它的存在度就越高。

比方说基本粒子，从宇宙大爆炸开始一直到现在都是质量最大的存在。之前我们认为，宇宙中物质总量都来源于我们能观测到的恒星系，但是如果按照恒星系的质量计算，要维持现在的宇宙结构，这些质量是远远不够的。因此我们推算出了以基本粒子形态存在的暗物质和暗能量。他们占宇宙总质量的95%，并且138亿年不发生任何变化，状态极其稳定。

下来之后到原子层面，打开化学元素周期表，从第一号元素氢逐步演化出92种元素。越靠前的元素，宇宙中总质量越大，状态越稳定，反之亦然。第一号元素氢，就占任何恒星质量的79%，其次第二号元素氦占19%，其余所有天然元素加起来都不超过3%。所以后演的元素质量是在飞速递减。

另外，氢是一个原子核加一个电子构成，结构最为简单，但是极其稳定。而第92号元素铀则极不稳定，我们制作原子弹，就是利用它的不稳定性。

再下来就到分子，我们以太阳系为例，太阳就占据整个太阳系总质量的99.86%，行星作为分子物质，8大行星加上宇宙物质也只占太阳系总质量的0.14%。

而且分子状态的行星是在太阳形成之后才发生，但他们都先于太阳灭亡。

所以当我们把观察尺度一拉大，明显看到越原始的物质和物种存在度越高。

递弱代偿原理

怎么解释这个和我们的直觉完全违背的现象呢？这就要说到王东岳的递弱代偿原理了。

还记得上期节目我们所说的老子道论的核心是“弱者道之用”，弱化现象是道的实现方式，总结为两个字“柔弱”。王东岳将万物一系演化，存在度不断降低的进程总结为“递弱”。

与此同时我们还看到一个更有趣的现象，就是存在度越低的物质和物种，它的属性和能力反而越强。

比方说存在度最高的基本粒子，它只有强弱作用力；原子有了电磁感应；分子开始出现布朗运动；到单细胞生物，细胞膜上开始布满受体；扁形动物出现视觉；脊椎动物出现五官和神经网络；到灵长类动物有了高级神经中枢和大脑皮层。

虽然存在度是在一路丧失，但能力却不断的在增强。王东岳又给了两个字总结“代偿”。之前我们刚刚解读完《薄世宁医学通识课》，里面就讲到了代偿机制，它是生命的一种伟大智慧。王东岳就是引用的这个医学概念。

比方说，我们的肾脏，如果切除了一个不会危及到生命，另一个肾会长大一些，调动自己的功能储备，来补足另一个肾的功能，这就是代偿。

比方说，盲人的听觉和触觉特别灵敏，这也是为了补偿视觉上的缺损。

但是要注意的是，代偿不是复原，一个肾的代偿不可能等于两个肾的功能。再灵敏的听觉和触觉也不可能完全的替代视觉。所以代偿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他是不得已的代为补偿，而不是完全的补足，修复与还原。

万物存在度一路递减，于是，对于外界条件的依存度就越来越高，能力就不得不越来越强，以此进行补偿，但是也永远都补不回所丢失的存在度。王东岳把这个现象称之为递弱代偿原理。

比如说一个氢原子，他需要的条件很单纯，捕捉一个电子就可以了，到了氦就需要捕捉两个电子一路向下演化，需要的电子数越来越多。后来到了分子阶段，再到生物阶段，那需要的就更加复杂更加多样。作为生物生死轮回紧迫，需要不断的从外界获得能量，才能保证我们自己的生存。这已经是存在度极度衰落的表现。

 我们想一个问题，我们看家中的长辈老人似乎什么都不会，他们不会用智能手机，不会用电脑，不会点外卖，不会寄快递，甚至出个门都困难。而我们自己好像什么都会，各种办公软件，生活应用得心应手，订机票，订酒店，去那些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出差工作，和从来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协作。东奔西走还要抽出时间学习补课，利用一切时间获取信息提升自我。

我们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相比于家中什么都不会的老人，你真的比他们年轻的时候过得更好吗？这些能力真的有让你变得更幸福吗？还是说只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度进一步下降，如果我们没有这些能力，根本就不足以在社会上立足，不足以应对这个剧烈变动的大时代。这些都是一种代偿，是没有办法的不得不。

之前我们以为个人的能力越强，适应度也就越高，但其实是因为我们的社会适应度越来越差，不得不把自己的能力一再的拔高。

我们跟古人相比，他们没有手机，没有汽车，没有互联网，今天我们什么都有了，科技高度发展了，但是我们应该反过来想想，如果这些都是幸福的馈赠，那我们可以拒绝吗？对这些东西都弃之不用，你还能在现代社会生存下去吗？

我们向来都是用自己肤浅的直观感受来进行主观评判，说能得到这些都是我们的福分，因为物质生活丰富了。抱歉，这只能叫做我们的生活成本提高了。不能拒绝，无法放弃的被裹挟向前走，我们却一直只把它当做是文明发展的礼物。

延展这些生活的例子，希望同学们能够理解代偿的深刻含义。

现代文明对人类的戕害

回看人类文明史，旧石器时代持续了上百万年，农业文明1万年左右，工业文明不过才300多年，今天已经被信息文明所覆盖，我们可以料定信息文明不会超过100年，就会涌起下一个更加汹涌的文明浪潮。

越高级的文明一定是越不稳定的，存在度不断下降，这是宇宙物演的总规律。我们今天拼命的提升自己的能力，甚至认为可以因此获得永生，可惜我们的前面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快速的奔赴死灭。文明程度越高，反而危机越发重大。

今天，我们已经明确的看到高度文明给我们带来的一系列重大灾难。

首先环境污染，地球上的淡水资源已经污染超过97%，所有江河湖海均被污染。由于空气污染，降雨会把污染物带到土壤中。土壤学家普遍研究发现，现在农作物土壤污染率也高达60%。言下之意就是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每吃的每一口饭，每喝的每一口水都可能正在被污染所损害。

其次，生态破坏，我们正在经历地球上第六次生物大灭绝，每小时就有3~6个物种灭绝。

再有，气候异常，从工业革命开始，我们已经人为的把地球温度抬高了将近1摄氏度，如果我们把地球温度抬高2摄氏度的话，存于西伯利亚冻土和北极浅海下的固态甲烷，也就是可燃冰，会释放为气态进入大气层。而甲烷的温室效应是二氧化碳的25倍以上。一旦可燃冰这颗定时炸弹爆炸，我们就失去了解决气候异常的可能性。

如果要打断这个进程，我们需要把全世界的工厂以及汽车飞机之类的工业产品关闭停用70%以上，但这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大家觉得用电动汽车替代燃油汽车，这肯定是解决污染问题的一个进步吧。但是电池我们最终又如何处理？要知道一节1号电池如果随意丢弃，都能够污染一平方公里的地下水，而一辆电动汽车的电瓶相当于近1000节1号电池。

我们把大量原本分散在自然界中的物质凝结提存到人类社会中，一旦我们这么做了，我其实是没有完美的办法将它再原路返回的。它远期造成怎么样的危害，我们当下无法预判，我们彻底认清一个问题甚至需要几十年或更长的时间。

我们说可以使用核电，认为它不产生温室效应所以能解决污染问题。但是核泄漏的问题我们至今无法做到绝对的安全。就算能保证这一点，我们也不可能100%的消耗其中放射物质，一定会有核废料需要处理。

现在的做法是用铅桶裹起来深埋地下，但是铅桶只能维持三四百年，之后铅桶破裂，核废料释放出的热量是同容积碳氧物质的1.5倍以上，因此它足以燃化周边岩层，以放射性的方式污染周围环境。

还有，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现在全世界核武器的存量，相当于每个人屁股下坐了2.5吨TNT炸药的当量。能把全人类炸翻几十次。

我们会发现人类的每一次进步，放在远期来看，都对自己构成戕害。人类目光短浅，我们的生存方式是面临什么问题，就解决什么问题，以人类的智慧不足以预见足够的远方。

因此整个人类文明史，就是我们先放出了一个小魔头，小魔头作乱，我们又释放一个中魔头去制服它，然后中魔头作乱，我们再释放一个大魔头去制服中魔头，最后魔影笼罩全人类。我们面临一个越发展，越危机的尴尬处境。

我们看到今天文明高度发展，但人类却如临深渊。而远古时代人类个体的生存状况非常艰难，可作为一个物种来说整体却是安全的。今天，人类对于自己的生存状况似乎毫无了解，几乎所有人都在主张更快的推动进步和发展。

我们拼命的向前狂奔，却没人能说清楚目标是什么，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在这个大信息量的时代，全人类的思绪都处于遮蔽状态。

创新与守成

而老子在2600年前就有这样的思考，道论的核心是“弱者道之用”，弱化现象是道的实现方式，落脚点在“柔弱”，德论的核心是“无为”，不要提升我们的能力。道论和德论正好与递弱跟代偿相扣合。所以王东岳给老子极高的评价，他是人类思想史上最早对这个自然现象有所猜想的思想者。

之前反复说过一句话“越原始，越低级的东西越具有奠基性、稳定性和决定性。”这其实就是递弱代偿原理的一种表述。

比方说，我们今天可以没有电脑，没有汽车，没有网络，但是我们绝对不能没有粮食。粮食是最原始的造物，但却是人类生死攸关的最重要资源。

我们借用老子的思想来考察进步论，我们发现中国原始文化中的保守论思想的深刻与价值，虽然我们今天都持有西方进步论的观念，但是我们要知道，越是原始低级的东西，越是需要我们维护。

我们极力倡导创新，认为创新代表未来。其实生物的演化过程就是在不断创新的进程，人类才得以诞生。生物界的创新我们换一个词就是变异。性增殖的最主要表现是遗传，原样拷贝父本母本的基因。生物变异被自然选择留存的概率非常低，甚至不到1%。而其余99%的生物创新都被自然选择淘汰了。

因此创新是什么？它首先意味着巨大风险，其次才代表微小的前途。这就是老子为什么会说“不敢为天下先”。

我们用两句话形容孔子与老子“无孔子则无英雄之进取，无老子则无英雄之守成”。今天人类文明已经高度发展，作为成功者，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或许不是进取，而是守成。

不笑不足以为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毕竟当年老子所处的时代，信息量与今天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也有不少混乱与错误的地方。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点是，老子提倡“无为”，认为人类的文明进程违背天道。但其实我们根本就做不到“无为”，因为人类存在度极低，而我们的代偿能力一定不断的提高。文明不断进步，这恰恰是天道的产物。

老子把人类文明现象排除在了天道和物德之外，因此主张我们退回到原始氏族社会的生存方式，认为这里还有一条出路。但其实我们的处境比老子的判断更加糟糕。这个世界是单向度演动的，我们没有退路可走，这条出路根本就不存在。

有人可能认为我们今天文明高度发展，我们可以获得永生，可以超越递弱代偿原理的宿命。但很抱歉，这是138亿年宇宙尺度的物演法则，它是驱动和支配着我们的“道”。我们所能改变和支配的永远只停留在“术”的层面，妄想用术的进化，来挣脱道的限定，是无法实现的。

所谓哲学，宇宙人生而已。它讨论我们不可改变的终极问题。用它指引我们未来的生存之路，为我们提供思想逻辑路标，这是无用之学的价值。

老子说，不笑不足以为道，他的学问如果不为常人耻笑，证明他离道还很远。王东岳的这套理论，距离一般社会舆论和文化见解，相去甚远，但他的说法，会不会离道更近呢？

总结

最后，我们做一个简单的总结：

第一，20世纪自然科学的发展，将物理、生物、化学各学科之间的界限打穿。在今天大信息量的宇宙模型之下，138亿年万物呈现一系演化的状态。

第二，我们认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但是当观察尺度拉大之后，结论立即反转。我们看到的是越原始的物质和物种，总质量越大，存在时间越长，也越稳定。我们称之为存在度越高。

第三、后演物种的能力不断增强，不是它更加适应环境的原因，而是因为存在度递弱，为了补足丢失的存在度而发生的代偿行为。这与我们肤浅的主观直觉完全相反。

王东岳把万物一系演化，存在度不断降低，能力却不断提升的现象总结为递弱代偿原理。

第四、人类文明程度越高，反而危机越发重大。我们目光短浅，每次自以为的进步，都将在远期给我们带来戕害。今天我们已经如临深渊之侧，在这个大信息量的时代，全人类的思绪竟然都处于遮蔽状态。

“递弱代偿原理”是宇宙演化的总法则，是支配者我们的道。我们寄希望于科技进步开创美好未来，这只是在“术”层面的执念，妄想用术的进化，挣脱道的限定，是做不到。

第五，哲学讨论的是不可改变的终极问题，用它指引我们未来生存的道路，给我们提供思想逻辑的路标，是它的价值之所在。“不笑不足以为道”，这套与主流文化见解想去甚远的思想，或许离道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