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样的一本书,纯粹的诗人不行,呆板的学究不可,它需要这样一位才子,嗅得了满园清香,又能懂得花酿的技术,才可以让世人品上一杯诗意的美酒。譬如在谈到“僻冷的作品”不选时,钱钟书先生写道:
“假如僻冷的东西已经僵冷,一丝儿活气也不透,那末顶好让它安安静静的长眠永息。一来因为文学研究者只会应用人工呼吸法,并没有还魂续命丹;二来因为文学研究者似乎不必去制造木乃伊,费心用力的把许多作家维持在‘死且不朽’的状态里。”
真正的评论,绝对不是浅入深出的卖弄,而是高屋建瓴的诠释,以小说甚至散文的笔法,将论文的理念予以贯穿渗透,才见得功力。就像看到夹岸桃花,那不仅是春的讯息,还包含着太多欲说还休的诗意,是佳人,是时光,是美好,是凋敝,那是一种全身心投入的诠释,不是锱铢必较的层层盘剥。于是这样的桃花,需要蘸水而开,才能灵动,才可鲜活。就像评论诗歌,不是平淡地翻读,而是以诗解诗,还原地刚刚好。以无穷解无穷,有限的词句才可迸发出无限的诗意。
《宋诗选注》里,这样的诗意俯拾即是。
肤浅地读了一遍《宋诗选注》,感觉钱钟书在选诗时主要集中在以下三类:山水田园诗、民生疾苦诗、人生哲理诗。在选诗时,注重清、质、雅、新,讨厌在宋诗占重要地位的江西诗派的那一套。纵观全书,那些无病呻吟的,那些人力多于天工的,那些旧锅煮新饭的,统统为他所弃。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山水田园类的,那时读到惊艳的句子会不禁想到缪钺先生《论宋诗》里的一段精彩的评论:
“唐诗如啖荔枝,一颗入口,则甘芳盈颊;宋诗如食橄榄,初觉生涩,而回味隽永。唐诗之弊为肤阔平滑,宋诗之弊为生涩枯淡。”任何一种优点的背后,都站着一个缺点,唐宋诗之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但是钱钟书却不在这里做文章,他另辟蹊径,偏偏在宋诗里找到了依然有着唐诗风韵的纯然之作。一颗博大的心,一双睿智的眼,使得美跨越了一切争论的藩篱,为后人所感知。在此,我简单地举一些的例子谈谈。
欧阳修的《春日西湖寄谢法曹歌》里这样一句:“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酒既是作为精神的一种刺激物,让人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角落里得以回忆。此外,酒香绵延,仿若千里之外的友人,亦得以闻之。仿若不着一力,萧萧几笔,但是万般心情均跃然纸上了,又不见得一丝苦涩乃至枯槁之意。
欧阳修在《奉使道中作》:“少贪梦里还家乐,早起前山路正长。”这“家”是亲情、爱情的温暖的归宿,但是不可久留,前路漫漫,人生的奋斗之旅一直等着你启程。生活,便是在回望与展望、消歇与奔赴里轮回上演。是简单的几笔生活刻画,却包含无尽的生存禅机。
王安石《示长安君》:“草草杯盘供笑话,昏昏灯火话平生。”想来尘世一遭,必当各种场合应付妥当,也将各种各样的自己全全处置好。觥筹交错之间,谈笑风生;晚间灯火之下,便可以冷静安然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怎样在红尘辗转,心境沉浮,以及所有旅迹里温暖的足印。对仗工整,简单明了,意境韵味哲思全出。
洪炎:《四月二十三日晚同太冲、表之、公实野步》:“有逢即画原非笔,所见皆诗本不言。”大自然之美,是无关画笔与诗文,自在其中。这句前人也有类似的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汪藻:《即事》:“西窗一雨无人见,展尽芭蕉数尺心。”有唐人之韵,虽是写景写物,但是“兴微托远”,似乎可以遥远地感知作者似有所托,在我看来,这“雨”象征着一切残酷的考验,而且是暗暗地,甚至是猝不及防的,可是总有那么一种执着,一种坚韧,即便是面对再残酷的倾轧,也要执心为己,剖开来给你看都行,这数尺心,是我芭蕉最坚韧也最坚强也最艰辛的誓言。
此外,除了诗歌选择主要清新质朴却不流于俗浅之作,钱钟书的一些评论也写得别韵迭出:
“杨万里的诗跟黄庭坚的诗虽然一个是轻松明白,点缀些俗语常谈,一个是引经据典,博奥艰深,可是杨万里在理论上并没有跳出黄庭坚所谓‘无字无来处’的圈套。……他诚然不堆砌古典了,而他用的俗语都有出典,是白话里比较‘古雅’的部分。读者只看见他潇洒自由,不知道他这样谨严不马虎,好比我们碰见一个老于世故的交际家,只觉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钱待人都有分寸,一点儿不含糊。这就像唐僧寒山的诗,看上去很通俗,而他自己夸口说:‘我诗合典雅’,后来的学者也发现他的词句‘涉猎广博’。”
“在李商隐、尤其在西昆体的诗里,意思往往似有若无,欲吐又吞,不可捉摸;他们用的典故词藻也常常只为了制造些气氛,牵引些情调,仿佛餐厅里吃饭时的音乐,所以会给人一种‘华而不实’、‘文浮于意’的印象。黄庭坚有著著实实的意思,也喜欢说教发议论;不管意思如何平凡、议论怎样迂腐,只要读者了解他用的那些古典成语,就会确切知道他的心思,所以他的诗给人的印象是生硬晦涩,语言不够透明,仿佛冬天的玻璃窗蒙上一层水汽、冻成一片冰花。黄庭坚曾经把道听涂说的艺术批评比于‘隔帘听琵琶’,这句话正可以形容他自己的诗。读者知道他诗里确有意思,可是给他的语言像帘子般的障隔住了,弄得咫尺千里,闻声不见面。正像‘文心雕龙’‘隐秀’篇所说:‘晦塞为深,虽奥非隐’;这种‘耐人思索’是费解,不是含蓄。”
他的评论,善用比喻,又喜欢两相比较,抽象的问题顿然清晰可见。引经据典,却绝不诘屈聱牙。犹如他选的诗歌,简单道来,最为深刻,淡质的意象,却是宏博的意境。仿若桃花,不需要典故,在最初的《国风》里,蘸着一点水迹,便绽放万种风情。
于这样的字里行间夹岸徒步,即便迷了路,都是一场美丽的错愕。
2011-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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