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第六重 美味的食物
这年冬天好冷啊。
冷到厨子都很少出门抽烟,也不会在白天出来倒厨余,哪怕垃圾桶也就一步之隔。
所以他啊,只能饥寒交迫地,在公园跟流浪狗抢吃的。
要知道,这是很不占优势的。
首先,他只穿了件破旧的单衣长裤,不如人家长期被投喂地膘肥体壮,抗冻。
其次,他怎么看也是个四肢健全地成年男子,比起体积小他几倍的动物,他是难以收获几分同情的。
人家只会拿异样的眼光看他,扔下食物后匆匆躲开这一身复杂味道的“两脚羊”。
流浪狗一扑而上,哪管“好心人”丢的是什么,能不能吃。
这招他也跟着学会了,等人真的落魄到一个境界,他会发现假装视而不见很容易,这个道理其实早该弄明白。
唯一要警惕的是,狗很凶。
低头进食时,总会一只冷眼瞧着他,似乎在说,你过来一下试试。
无论肚子有多空虚,他也始终记得,不能跟着凶兽硬抗。
毕竟他还有一点智识,狗受伤了还可以用口水一点点舔舐,他呢,他可不想冒着失去一只耳朵或者眼睛的风险。
再说,他可没有钱买伤药。
要说他为什么没有趁其不备,哪天将狗干掉。
杀了狗,也就断了粮。
他知道的。
狗还是留下了一点剩饭给他,它吃饱了趴在几米外,微微点头,像是宣布,允许他上前打扫卫生了。
他弯着腰,缩着脖子走过去,低下头,嗯,依稀还能辨别出都是些什么。
嚼不烂的鸭骨头,几块肥肉,几片菜叶子,和成的汤饭。
已经快在这冬日傍晚里,冻成了冰坨。
但他还是吃了,一小口一小口,一大口一大口。
嘴里一股腥膻气味蔓延开来,冰凉的东西顺着喉咙滑入肠道,冷得他一哆嗦。
吃完了,他找到了公园里一处避风的洞。
外面看着尽是土和碎砖块,里面是他陆续塞得一些旧纸壳还有旧报纸。
还有一件破了洞的旧棉服,是他捡的。
没有传出去是怕被外面别的流浪汉抢去,也觉得放在洞里,不会变冷,晚上摸回来还可以盖着。
洞的大小足以让他瑟缩着,他就钻了进去,靠在一边。
渐渐的,眼睛阖上了,他心里想着:到现在还没冻出病来,真是幸运啊~
五感总是先人脑一步“醒”过来。
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温暖,有光亮,还有音乐。
唯一要挑出点什么令他不满的,那可能就是那股浓郁的消毒水味了。
伴随着他越来越清醒,那味道感觉刺鼻的很。
他就快睁开眼了,可就在下一刻,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像卷帘门一样,咔嚓被合上了。
他自己怎么用力,也掀不开那沉重的眼皮。
很快,耳边传来一个好听的女声,问道:你想过一种不用担心三餐的生活吗?
如果你想的话,尝试睁开眼睛。
他努力尝试,睁开了一道缝,看见了散发着微蓝灯光的天花板。
女声继续道:好的,那么你愿意为伟大的实验献上一份力量吗?只要你同意,今后你将过上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你将成为费特教授的灵感源泉,最忠诚的追随者!
后面说的话他都听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句,抛掉过去,要是能舍弃那些黑暗日子,叫他拿什么换都愿意。
管他什么费特,就是那条狗,他不是都认它当大哥了吗。
女声说:愿意的话,请睁开眼睛,如果你不想,我们会尽快将您送回去。
不,他想,他怎么会不想,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眼睑都抖动起来,终究是睁开了眼。
一秒后,他的上半身随着翻折的机械床,坐了起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她,一位全身上下挑不出任何瑕疵的马尾女士,对他露出了职业化的一笑。
她说:我是金湉,很高兴,你加入我们。
他忐忑地伸出了手,他看到自己的手,自己地衣服,都被清洁过了,换了一条蓝色条纹地。
有着医院地感觉。
他想问这是哪里,但没有说出口。
他乖乖的跟着金女士,走出了小房间,穿过一条明亮的,贴着很多海报地长廊。
海报花花绿绿,有很多外文,小学教育水平的他,只能看得懂,上面有汉堡薯条,披萨,意面,肉包,猪蹄……还有他很多年前吃过的,饺子。
金女士一直在前面走着,带他走到了一个大房间外。
打开一扇门,叫他进去找个空位子坐。
他很听话,进去看见有不少人已经坐下了,他就赶忙找了右边靠后的一个角落坐下。
这时,他才注意到,在大概二十几排前面的站台上,有一个矮个长着大胡子的男人,正吐沫横飞地演说着。
对着,大屏幕?那玩意应该是,虽然他只是从别人嘴里听说过。
他进去之后,那男人又说了很多话,大部分他听不懂,他记住了两三句:
什么杂食社会是万恶的,让人类和猛兽毫无界限。
我们要吃,也必须要学会消减这种罪恶!
无论用什么手段!
如果没听错的话,那男人在结束之后,还嚷了一句:阿门。
紧接着,那男人深鞠了一躬,走下台来和人们一个个握手。
等到他的时候,他得了机会近距离看男人,胡子没能遮盖的两颊处有点牛皮癣,或许,这也是他说的万恶之一吧。
男人的目光很和善,可不知为什么,他又想起了那只狗,将食物“施舍”给他的狗。
听完演说后,他被带到一个大概二十平方的单人间。
房间里有卫生间,有衣柜,有书桌,有一张看起来大概两米宽的双人床,就是没有他见过的那些人用的电脑,什么苹果之类的,可惜了。
金女士说让他换一套舒适的衣服,大概半小时后,拐角处乘电梯到一楼用餐。说罢,便离开了。
他下一秒便将自己丢到了床上,头陷在天鹅绒枕头里,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着,真香先睡一觉啊,这还没到他吃饭的点儿呢。
他瞟了一眼放在床头柜的闹钟,短暂地放纵自己继续躺下去。
最后,用不到五分钟,从衣柜里随便取了衣服裤子,胡乱套在身上,关上门直奔电梯而去。
一眼望去,这用餐的一楼仿佛是一个巨大的食堂,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一侧有长长的酒水台,上面放了很多酒和果汁,装在各种他形容不出的奇怪器具里。
另一边是很多木制大圆桌,上面真的放了好多食物呀,浓郁的香气迎面而来。
有中餐,有西餐,有速食,也有一看就炖煮了很长时间的。
各种飞禽走兽都住在那些盘子锅碗里面。
庞大,丰富,温暖。
他想不到其他的词来形容这个场面。
看到这些菜的那一刻,他的胃肠像生锈的齿轮,被打磨擦油后突然咔咔地又转动起来。
更像是突然被撤掉了障碍物地瀑布,不再有淤积地洪水,而是直泻而下。
他朝着最近的餐桌扑了过去,用手指直接伸入那酱色地锅中,捞出煮的软糯的蹄膀,啃起来。
直到连吃下两块,肚子里压实了,他才意识到周围飘来一样的眼光。
这时,金女士上前,将一把纸巾塞到他手里,说:慢慢吃,食物有很多,这里没人会跟你抢。
他点点头,两坨不自然的红晕爬上脸颊。
这一顿,他吃了很多酱汁状,黏糊糊的食物,咀嚼的感觉让他感到自在,这种感觉已经距离他很久远了。
他吃了很多肉,牛肉,羊肉,猪肉,鸡肉,还有鹌鹑之类的小小的,反正这些肉在他身体里堆成了一座金字塔,沉甸甸的。
他还吃了一些面食,滴答淌着汤水的面条,烤的焦脆的馕饼,包了虾仁的大包子。
只是,没看见饺子,不然他至少会吃两个。
待到他终于战斗完毕,他像个巨人一样倒下了。
一只手捂着肚子,侧着躺在了水泥地面上,小声哼哼着。
金女士摆摆手,两个壮实的男人走上前,费了好一番力气,将他抬到了一个封闭的房间里。
那时候,他的意识已经轻飘飘的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云端,可还有一一点点空虚,貌似下一刻就会落地。
像陨石一样,把这世界砸个坑。
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变成了一条沙丁鱼,和一群不同流域的沙丁鱼,挤在同一个罐头盒里。
他们肚子贴着肚子,头靠着头,哦不,还是有一层隔阂的。
他能明显得感觉到那一层,隔离开他们的,将他缠了一圈又一圈,他的四肢固定着指向同一个方向。
他只要稍稍转动头部,就能看见身旁沙丁鱼的眼白。
茫然,无奈,死气沉沉的颜色。
他甚至感到冰冷,那在身体里窜动的寒气,与他之前在冰天雪地里完全不同。
他竭力想露出一个微笑,哪怕是给自己看,但他的牙齿都已经抖了起来,像被人拿了小棒槌,一下又一下敲着。
就在他视线模糊,已经看不到的时候,他被推了出来,从一个弹开的金属箱子里。
他浑身包裹着一种透明颜色的宽胶带,那胶带从他的脖子一路缠绕,走到他的小腿。
他被包裹的,瘦骨嶙峋的身体,只有小肚腩明显一点,但要比他刚吃完饭矮下去不少了。
而从他数起,他那一排,足有20个人,男女老少,胖瘦不一,他们也失去了意识,浑身缠着胶带。
他是第一次做这个,醒的最快,睁开眼就看到了一旁沙发椅上坐着的金女士。
她说恭喜他通过了第一次的“吸附治疗”,让人类距离解除欲望、摆脱痛苦更进了一步。
他不知怎么回事,问道什么是吸附治疗.
金女士说,费特教授伟大研究的终极奥义是帮人类解除对食物的欲望,吸附治疗是其中一项研究方法,能快速把人们吃下的食物转化成某种化合物,只需要通过特制的吸附带就可以完成。
吸附带?那么不是胶带吗?
他依然一知半解。
金女士接着说,教授是希望通过两个极端化,来达到欲望的逐步消退,你没有觉得你现在进食的欲望不是很强烈了么?
他心想,那是因为我刚刚吃了很多东西。
金女士说,你刚刚有没有产生一种很讨厌的感觉?
他说,还好吧,有一点不舒服。
金女士突然放大了音量:对!当你最原始的暴食欲望和你的不适碰撞抵抗,很快会一方压倒另一方,最终欲望将被彻底消灭!那时候就是我们这项研究造福全人类的时候了!
他看着金女士,心想看着好好一个人怎么疯疯癫癫的,她说什么,他倒是听不大懂。
但只要,这里能让他吃饱就好。
可是,渐渐地,他发现了这里的“不同”。
这里的人们除了情绪狂热的,便是目光呆滞的,那些呆滞的人像在看一条无形的线,他们每走一步路都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走歪了。
狂热的自然都是费特教授的跟随着,他们是教授的助理,是研究的工作人员,一群穿着浅蓝色大褂的人。
从第一顿饭开始,每一餐都无比丰富。
他一如既往吃的很多。
但渐渐地,再丰富的美食也挑不起他的兴致。
他陆陆续续进行了很多治疗,“吸附治疗”、“扭转治疗”、“泻力治疗”、“清心治疗”……
算是将他的四肢五脏六腑连带着一颗头都折腾了个遍。
后来,他每天变得只吃一餐,坐在餐桌前,机械的咀嚼着,一种不明的胶状物。
只需这一样东西,他便可维持生存,毫无饥饿感,向他们说的那样,健康的生存下去。
他嚼着,嚼着,嚼着,他沿着笔直的线,走回了房间。
他想透过屋里唯一的那扇窗,看看风景。
他掀开那窗帘,看到……后面,是一堵墙,从来都是一堵墙。
他松开手,继续嚼着,一滴微咸苦涩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流下,停在了他咀嚼的腮帮子上。
晃了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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