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西瓜

差不多十年前，我在西安的一所高中工作。二十几岁的语文老师，又没什么架子，也不是班主任，不会每天对着他们指手画脚，还是挺受欢迎的。和学生待在一起很愉快，我也喜欢教书这件事本身。虽然每天朝七晚六，做六休一，我还是觉得很开心。

但随之而来的副作用是，学生并不是很怕我。这不仅表现在平时他们会把我当成朋友一般聊天，也表现在他们会在布置作业时和我讨价还价，还会在课堂上过于随意。我曾经纠结 了很久，到底要不要变成让学生心存畏惧的老师，虽然这样有不少好处，终究觉得违背了自己的本心，最终我还是决定，不要变成让学生会害怕的老师。

等到他们到高二的时候，班上的一些学生似乎有点肆无忌惮的意思了。孩子不是什么坏孩子，可也真的不学习。有一次上课，几个女生居然就坐在后排嗑起了瓜子。这对于老师来说真算得上是一种侮辱了，哪怕她们没有一丝一毫要侮辱我的意思。发现了她们如此藐视课堂的行为之后，我发了很大的火。班上的学生愣住了，也许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我的愤怒，也许是知道她们的行为的确过分，大家都安静地缩着，像一群受了惊吓的鹌鹑。

但最终我也并没有什么惩罚措施，好像连跟班主任告状都没去。我这人虽然读大学时不好好念书，却也沾染了一些中文系学生的清高。对于不学习的学生，我会耐心地教导一次两次，无效之后就不再管。心里一直想着，你不学，我也不用你学。我只对那些有学习意愿的学生负责。这念头我不曾跟任何人讨论过对错，但却是我很坚定的人生信条。这十年来我变化良多，现在面对着未谙世事的初一学生，还是忍不住会有这个念头。所以，在那个时候，我当然不会再去对这些不学习的孩子苦口婆心什么——毕竟，我也不用你为了我学什么。

但是我很失望，我总觉得你可以不学习，但你不能不尊重我。那天上完课后，我愤愤不平，心里恨不得从此再不跟这些孩子往来 。 已经是五六月，天气渐渐热起来，趁着午休时间我回家吃饭，一路上汗涔涔的， 也顾不上再生学生的气。只是在回学校的路上，对这份辛苦的工作颇有微词。

回到办公室，一眼瞧见我的桌子上有一个西瓜。个头不小，青绿的花纹带来一丝凉爽。但这东西不该出现在我的办公桌上啊，愣神的功夫，同个办公室的同事看见我，笑盈盈地说：“你的学生真好，说是今天上课惹你生气了，特意买了个西瓜来道歉。”

我更加愣住了，回过神来问同事是哪个学生，她报了个名字。原来是那个和我同姓的男生，个子很高，成绩很不好，班主任提起他时也多是批评。语文课的事情明明和他无关，他却跑来当了赔不是的人。

要知道我们学校在一个新建的科技园区，公交下来至少得走上十分钟。太阳正毒，不知道他是跑去哪里提了这么大个的西瓜回来。

我跟同事笑了笑，说起上午的事情，她听完也对我笑：“看他们多喜欢你。”

看他们多喜欢你，这应该是一个老师所得的最高的评价吧。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很幸福。

高三的时候，由于学校工作安排的调整，我没有再教他们班。带毕业班的那一年，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高度紧张，疲惫不堪。因为不教他们，渐渐似乎话也少了。他们也喜欢上了他们新的语文老师，偶尔我难免有一丝失落，但大多时候，大家都忙得没有失落的工夫，也就这么过去了。一直到毕业典礼结束的那一刻，我抱着自己班的学生一个一个哭，他们也跑过来和我拥抱，女生们拍着我的背说一定会回学校看我，我才觉得，其实我们之间的情分，也没有那么容易改变。

然而遗憾的是，后来我就离开了西安，和他们也再没见过了。

那些孩子的面孔，我已经有些遗忘了，有的人甚至记不起名字。可是和他们一起度过的时间，笑过的，哭过的，愤怒过的，感动过的，那些感受，都还清晰地刻印在我的生命里。

正如那个放在办公桌上的西瓜。

正如那一句，“看他们多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