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发完“货”,知了都会迷惘一阵子。虽然偶尔知了也会乐在其中,但这毕竟是一份工作,一份见不得光,压力又大的工作,并且随着时间积累,也在越来越深的破碎着内心。知了是个杀手,杀手,是游荡在这个城市的幽魂。
知了经常会想象自己如何死去。尤其是在那个阴历八月十五的晚上,深深的将一把雕满佛本生像的银柄藏刀从那个年近五十却没有一丝赘肉的中年男人肚子上拔出来的时候。那个客户只许知了对这个男人留下一个伤口,用她的话说:这个男人在她的心上留下了数不清的刀伤,就算如此,她也不舍得更多伤害他,就只还一刀给他,从此就两不相欠了。
知了心知此话荒唐,但却无所谓,一手交钱一手发货这是身为杀手的职业素养,何况这个客户也很理解知了的难处般,辗转送来了这样一把昂贵锋利,不论是用来断发还是用来斩肉都无比顺手的刀子。知了也想死在这样的刀下,人固有一死,死于囹圄才是身为杀手最大的侮辱,但又有谁会愿意为知了这样一个游魂付出着这样万转的心力呢。
知了已经过了心动的时候。十五结双髻,竹马绕青梅的时光知了也曾有过,但破败的乡土和孤陋的人心却是这段时光里最残忍的部分。十岁的时候,知了亲手埋藏了他的母亲,尽管瘦弱,但还是在父亲的拳脚下抢下了唯一一件知了一定要留给母亲的上衣,那是她唯一的一件遗物了,自从被拐卖到这个偏僻的山村,除了对着知了的时候,母亲再也没有笑过。知了是他给自己起的名字,那段生命初期的灰色岁月里,母亲总会给他唱起“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喳喳的叫着夏天...”。那天之后,知了的眼中就不再有四季,并在此后不久,人贩子再次到来的时候,悄悄尾随这个看起来一脸慈祥的老太太走出了山村,这也是这位老太太最后的一次走出山村。
但直到知了遇到黄雀,知了才算真正的走进这个城市。黄雀是知了的杀手师傅,在遇到知了之前,黄雀在这个城市里活得恣意肆为,知了遇到黄雀,既是缘分,也是天意。知了遇到黄雀的那天正是农历七月初七的傍晚,知了捡完了一天的易拉罐,在河边一一清洗,那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就在不远的河心一次次下潜又浮上来。
很久以后知了才知道那是黄雀在尝试溺死自己,并且非常男人的希望凭借毅力达成自己的心愿。但黄雀说,他看到知了以后,突然就有了一个更好的想法,黄雀要培养知了,把知了培养成自己的继承者,然后在和知了的战斗中死去。以死还死,这是杀手的退出方式,黄雀说除了自我选择的死亡,没有第二种方式能够取得灵魂的安宁,黄雀说身为杀手,自己的死亡方式必须自己选。
终于知了也开始理解黄雀了。在20岁那年帮助黄雀达成心愿后,知了跪在黄雀满是创伤的身边嚎啕大哭,知了恨黄雀给了自己这样的能力,恨黄雀做了这样一个变态的决定,并仿佛进一步导致了知了在往后的岁月里,宿命一般的永远会错失所爱。
22岁那年,知了接了一个很奇怪的活,目标是北边一所大学的政治老师,客户的要求是让这个男人的血液在长达一夜的时间中慢慢流尽,在黎明前迎来他的死亡,并在男人达到恐惧的顶点时,告诉他几个名字。知了一丝不苟的完成了客户的要求,但在事后却非常好奇。这个男人当时明明已经眼神涣散,嗓音嘶哑,但在听到几个名字以后,意外的平静了下来,不停的说着对不起,我该死之类的话,导致知了不得不把这个男人的血管再开大几个毫米,才赶在第一缕阳光到达前把他送走。
好奇心没有杀死知了的猫,却意外的让知了遇到了自己的爱情。知了的爱情名字叫做暗恋,暗恋对象是这所大学的一名有着柔软头发和漂亮眼睛的新生。知了小心翼翼的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小火苗,不惜为此办了假证,伪装成其他学系借读的好好学生,每天盯着时间,在姑娘上课时边偷看姑娘的侧脸边遐想和姑娘的未来。“起码得先等姑娘毕业吧,不然有了孩子会很难办”,“还是得找时间去一趟HK给自己换个新身份,女孩子应该还是喜欢安定一点的生活吧”,“回头见了她爸妈,问起家庭状况该怎么办,头疼”。实际上知了的困扰和小确幸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对于不关注追女孩套路的直男,生活会给他认真的上一课,学费就是心碎。姑娘在半个学期后就和班里的学习委员走在了一起,从那以后知了再偷看姑娘的时候,姑娘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就都是那个人的影子了。
这份打击直接导致了知了在杀手这条路上愈行愈远,认真工作的人一定会有回报,何况知了学习的很快。洗脚城的老板娘教会了知了如何从一双手看姑娘的出身和长相,相熟的纹身师傅总是会悄悄告诉知了哪里的姑娘皮肤最白手感最佳,街头收的小弟也不时带着酒吧混的妹子孝敬大哥。不久知了便自觉已非昨日阿蒙,并也深深感受到了当初自己的幼稚并为此深深的羞耻:男人和女人嘛,就那么点事儿,完事就完了,哪有什么感情可言。
知了在这个城市的活跃最终还是引发了警方的关注,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作案手法和案场细节均指向一位在杀人方面受过专业训练的独行男子。不论是社区片警的问话还是夜场巡警的突袭,都令知了深感不安,知了决定韬光养晦,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知了遇到了铃铛。
此时的知了正是一个男人一生中最好的时候,身体强健,世事日渐圆融,精神上无所畏惧。所以在西堤看到正在cos青蛇的铃铛时,只用了一分钟便决定上前搭讪。“这是你的发簪吗?刚刚看它从你身上掉下来的”,铃铛看着知了玩味般似笑非笑,发簪是青玉质凤凰花铃的造型,和铃铛此时的发型正是两两相宜。“你知道这只发簪的价值吗?”铃铛没有直接回答知了,反问了一句。“知道啊,只有这样的簪子才配得上您这样即将飞仙的精灵,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还会是谁的呢”。知了当然知道发簪的价值,因为这只发簪是他花了两个星期亲自设计和选材,由杭州的玉器师傅刚刚雕就,是知了用来掩饰身份,踏入玉器行当的第一个作品。
铃铛没有接知了的簪子,却答应了知了在拍完照后一起用餐,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从西堤春晓到雷峰夕照,再到灵隐悟禅。知了和铃铛一起走遍了杭州大大小小的水乡古巷,铃铛说起杭州如数家珍,对中国历史和人文变迁的观点独到,更为难得的是对人间的种种悲欢兼具智慧和慈悲。铃铛说知了的身上有难得的侠气,西堤初遇时,知了持簪的势让她想到了李太白的侠客行,所谓幽并游侠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所以铃铛当日虽然不忍直视知了拙劣的搭讪手法,却还是答应知了一起用餐的请求。
数日后,铃铛在机场和知了告别,前往国外继续自己的学业,知了的簪子终究也没有送出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灵隐寺法物流通处挑选的手串,铃铛的手腕纤白圆润,小颗缀银的小叶紫檀刚好缠满三圈。铃铛说,通过几天的相处,虽然时间短暂,但相逢恨晚,在几天的相处中大家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希望今后也能继续做好朋友,也希望知了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对铃铛来说,知了大约只是这漫长生命中一个有趣的过客,但对知了来说,铃铛却是这婆娑世界中他见到的唯一光亮。只要这光存在,这灵魂便有救赎的意义。
知了开始对自己存在的意义开始反思,知了握刀的手也渐渐的变慢了。知了想起自己的第一次杀人,虽然只有十岁,但攥着沉重砖头的知了却没有感受到丝毫重量,简单的就像抬头看看天,砖头就简简单单破碎在那个毁了母亲一生的人贩子头上,流出的鲜血混着砖屑,就像那天晚上镶着金芒的火烧云,也像那天晚上幽深包容的黑夜。
是时候选择死去的方式了,知了想。虽然黄雀教会了知了作为杀手的一切,但黄雀竟从未要求知了和他一样也成为一个杀手,是他一直都误会了黄雀。死亡是无比严肃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是自己太过轻率。九月峨眉金顶的风声凛凛,像无数只知了在一同低鸣。夏天,终于到了。
202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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