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延续20年的学园生涯之后,终于得以顺从心意独自于这世间晃荡些时日了。如此,哪怕被指为从一种禁锢变作另一种捆绑,而故作腔调,也乐得其所。
杭州城算是有些沟沟渠渠的,有人从中看到了景致,有人认为是刺激。我也站到了河边跃跃欲试,反正河岸有船,河上有桥,何妨摸着石头淌过去先试试深浅?早已难耐干岸上临渊羡鱼,哪怕是只旱鸭子扑腾几下说不准还飞出三五里地哩!
这样想时,随从生活驱使暂且改头换面,或者,并不违背我玩世不恭的本意。
应聘、上班、辞职这打工三部曲半年不到已经历几个轮回,不过,生活不紧不慢也不见多大改观。个中琐碎的沉闷,沉闷的不如意都是意料之中,古典时代不在,英雄时代过去了,这个时代仿佛什么都镀了层金子,又仿佛什么都在衰朽在褪色。说郁郁寡欢是言过其实,郁郁不得志又陈义太高,总之,这几日心里确确实实颇不宁静了。
友人说,或是我过分焦虑,事情自有它逐步推演的起承转合,现在的我恰恰需要凝神静气,厘清思绪,踏实奋进,然后只管坐等时机。我无法当面辩驳,但自知青春从骨子里就应该特立独行,它没有驻足小憩的悠游意趣。眼看时日一点一滴地流走,我又不由地回归了从前的怀疑主义,生活每日细碎的无端拼凑果真会于旅途下游的某地汇集,并顺理成章地奔腾入海,有个大团圆结局?怕是从来不曾有什么万无一失的皆大欢喜,到头来又会有谁凭空兑现你将信将疑的暗自期许?
细细忖度,唯物主义到底是扯皮,历史原无甚么规律,倘若有,唯一一条便是人类至今无法把控这规律本身。于是,任是一代人接一代人的降生消亡,无论智慧痴昧,无论长寿短命,漫长的岁月里于这代谢的奥秘,唯恐失之交臂亦唯恐避之不及。To be or not to be ?
无数人已逝去,寥寥几位也未能幸免于“攻乎异端,斯害也已。”选择貌似各有不同,归根结底无非是把生命历程作了祭品。瞧瞧这些人呵,瞧瞧这循环上演相互损耗的戏剧,戏里戏外,你我岂不是仍卑微地奢望从生命的夹缝刨食些许欢愉……
命运的枷锁,我不确定是否已经戴上。这些年懂得的道理越多,把控不了的事情也愈多。我自觉是在按照某种启示生活,但我的生活却并不完全甚至一再颠覆了我的预期。是否,需要一次全局的反思?而这亦是全局的冒险了。
母亲便觉得我所做一切都是幼稚的多余。生于斯长于斯,人之所凭依者故土亲朋而已。亲友之外的世界又与你何干呢?一个个体生命是如此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身处紧密相连的族群关系中的个体就全然不同了。一旦赋予他熟人世界的使命,感受共同营造的温情,享有相互间的关怀与包容,他的生活走向瞬间变得有迹可循,他的独特价值由此全面展示,从而获得实在而完满的生活意趣,醇厚饱满的人生意义,乃至转化为源远流长的共同体文化历史之一部。
扪心自问,成长的历程于我灌注了太多质朴的美好回忆与感情,它们构成了我的完整生命,并仍将伴我一路随行,也因此,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借此告慰自己。用它来对抗庞大工厂一般运作的城市于我萌生的疏离感;庸常且机械反复的工作于我施加的压迫感;深夜梦醒之际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读书冥想之时捉摸不定、怪诞莫名,终究无可适从的存在感。
每每疑窦丛生,彷徨失措,我首先想到了我的父母,我的故乡,想到亲友,想到熟悉的山川草木鸟兽虫鱼,想到这随时准备接纳我的缘起与依归。只有他们,这弥足珍贵、萦怀于心的慰藉才能给我最真切的归属感——它让我晓得,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何处是纯粹的目的地,何物是纯粹的真实。
然而,我还是选择留在这里——一座名叫“杭州”:规模中等,建筑畸奇,鱼龙混杂的城市。
流居这熙攘之地,当然不是因为抛得开乡间的田园牧歌,恰是因为村落荒芜颓败的空疏。与其固守封闭的自足,不若于一头扎入市井繁华的往复循环。至少,这个时代,城市的面貌反而最接近整个文明的内质。我们也许依恋过去,挚爱故土,牵挂亲人,却也随时在走向未来,在遇见新的风景,结交新的友朋。我们所需懂得的是珍惜过往,而非止步不前;保有乡情,而非因循守旧;传递爱,而非封存爱。
是以,倘使果真回到故土,必是循着乡思与亲情的亘古依恋;但这依恋可以伴随一生,绝非抹煞其余。也许,总有人企望远离红尘喧嚣,得一僻静处读书明性,淡眼旁观。这般超然,于个别本心虚静之少年,倒也无甚芥蒂;于心性醇熟之老者,更是乐得其宜。可如今的我,弱冠强蛮,岂非正当其时也?怎能作那迟暮之态,缩首山林,不问前程浩荡,避居山谷溪涧?一年半载或能容忍,如是三、五十年大好年华尽归尘土,岂知乡里的亲近何能匹敌疏离于时代的落寞?乡间的寂寥岂非异化成最愚蠢的囚笼?安土重迁实乃前现代之遗毒,不思进取最是辜负未可知之今时今生!
再抄梁任公辞句于此:“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自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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