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公众号 龙只
作者:南斋居士
昨夜,眉兰与我同居一室。她又从噩梦中惊醒,梦见红红的火苗,噼噼啪啪地在她身下燃烧着……
重新审视她走过的岁月,乐是一股浓烟,痛也是一股浓烟,股股交织,浓烟滚滚。眉兰心中燃起的炊烟,用心火烧成,含着欲望的味道,它与乡村的炊烟不同。乡村里时常飘着的炊烟,是生存的味道。早晨或者傍晚,炊烟从宁静的烟囱里冒出,或青或白,滚滚而上,随着风向改变流动的线路。家家的炊烟依次燃起的时候,像烽火台里的狼烟,一团一团,浓浓地悬浮在空中,空气中就弥漫了烟熏火燎的味道。
每一束炊烟的背后都隐藏着一个勤劳的主妇。眉兰下午放学,远远望见自家升腾的炊烟,就知道炊烟里有香喷喷的面条,也会有暖暖的热炕,而这些就已经足够幸福了。这些纯净的炊烟,带给小眉兰对生活的热爱。如果谁家没有燃起炊烟,孩子心中的饥饿就会疯长;蜷缩的身子,蜷缩的心,预示着童年的不幸。眉兰是幸运的,妈妈每天准时燃起灶膛里的炊烟;奶奶,总是无误地点起炕洞里的蒿子。这些灶间与炕洞里飘浮的炊烟,让眉兰在幸福中平静地成长。乡村的风头高,她的两个小脸蛋被风吹得通红通红,活像两个小红柿子贴在脸颊上。奶奶总怕冻着孙女,每天下午把眉兰睡的炕烧得格外热乎,也许就是这些热炕,加重了眉兰脸上的红色。奶奶说“只有眉兰的脸色好看,像桃红色,长大了一定水色鲜亮。”
乡村的空气清新,乡村人的心里纯净。只要家里的主妇能准确地燃起灶间的炊烟,只要炕洞里能准时点燃蒿草,只要孩子们不逃学,只要男人能把赚到的钱拿回来补贴家用,乡村的日子就算是幸福的。许多老年男人常常会聚集在村里的一棵槐树下,打个小牌消磨时间。他们坐的位置能看见村子里的大多数烟囱,谁家先燃起炊烟,谁家后燃起炊烟,他们都能在无意中看到。所以那些老字辈的男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谈到眉兰的奶奶与妈妈。谈眉兰的奶奶是因为她做的饭菜在村里是一流的。说她的母亲是因为她白嫩的皮肤经常包在纱巾里,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眉兰的五官,略比母亲逊色。甚至他们也预测了眉兰的未来,一定不是农村能够放得下的。小眉兰就在两个“女一号”的身边渐渐长成了大姑娘。有一天,父亲对眉兰说:“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习一点生活的常识。”于是,妈妈就教她怎样用麦草燃起灶膛里的火,然后用一些树枝把火烧旺,最后在火红的柴禾上架一些煤屑。眉兰第一次燃起母亲灶间的火苗时,她被烟火熏得眼泪直流,忘记了跑出去看看亲手点燃的炊烟如何从烟囱里冒出,却觉得燃起炊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乡间的人,会平静地燃起灶间或者炕洞里的炊烟,用柴火点燃,用温暖烧成,用幸福升腾为亲情,弥漫在乡间的空气中。城里一些人的炊烟,用欲望点燃,用心火烧成,用堕落升腾为炊烟,弥漫在混沌的空气中。眉兰点燃过乡间纯净的炊烟,也燃起过城里欲望的火焰。她的父亲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偶然的一笔木材生意让他赚了钱,就带领眉兰先进了城。眉兰转进了市里的一所中学,读初二。在城里,眉兰的同桌是一位男同学,个头比眉兰高出一大截。他像向导一样,带着初来乍到的眉兰滑旱冰,上网,泡酒吧。每到周末,眉兰就被他带出去了。遇上父亲在家,眉兰就撒谎说去同学家里补习。眉兰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眉兰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后来,他们逃课去滑旱冰、上网,父亲一概不知。初三毕业的时候,眉兰靠抄袭竟然奇迹般地进入了中学。然而高一的时候,她全科成绩加起来才二百来分,老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就在这一年的后半期,眉兰长期旷课累计一个月,被学校开除了。父亲暴怒之下,用拖把将眉兰赶出了家门。她想起乡间的母亲,又无法立刻回到母亲的身边,她怕父亲知道后追回乡间连母亲一起暴打。
那一夜,眉兰就在歌厅的一个角落度过。第二天,歌厅的老板收留了她。因为她的特长是唱歌,老板说平常给包厢做联络工作,遇到一些特殊的客人陪着唱歌。十六岁的眉兰就流落到歌厅去打工了。后来,她认识了一位青年,闪电般地结婚了。等到眉兰结婚以后,总是不会燃起自己灶膛里的炊烟。她用母亲教给的方法,却是辛苦一番之后发现火是灭的,而每次她都弄得满手煤黑。于是,她就放弃点燃灶间的火,很轻易地打着液化气里的火苗。城里每家的人都做饭,却不见谁家的烟囱里冒出炊烟。虽然不见滚滚的浓烟扶摇而上,城里的空气依旧污浊。婆婆的灶间,不属于她的天地。因为眉兰孤零零地嫁过来,婆婆就认定她不是一个好姑娘。自己的灶间,总是冷冰冰的,她一个人燃不起幸福的炊烟。眉兰结婚一个月就被遗弃了,遗弃她的理由荒唐极了。他在结婚前就已经跟一个寡妇同居了,与眉兰结婚只是了却父母娶个姑娘的心愿。
那个离婚的黄昏,眉兰带着一股怨恨,也夹杂着一种欲望。夜幕拉下的时候,她从床上起来,换上一件米色的连衣裙,配上米色的凉鞋,略施脂粉,就已经像一朵淡雅的米色百合了。她带着一颗被羞辱的心情独自去了酒吧,准备一醉方休。酒吧里灯影摇曳,透过整面的玻璃镜,城市的夜色妖娆神秘;旋转的大厅里,水晶吊灯极显奢华,彰显了所有的华丽璀璨。眉兰忽然意识到她被生活愚弄了。她带着少女的梦幻,带着被男人呵护的甜蜜,怯生生地走进婚姻,将美丽的身躯交给一个男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却成了一个寡妇。在酒吧的一个角落里,年轻的眉兰迷茫地坐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郁结在胸的怨气,仿佛一个月的生活将自己已经牢牢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她委屈,怨恨,愤怒。虚假的婚姻,让她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傻傻的寡妇。想起这一切的时候,她怨恨那个男人,恨得咬牙切齿。她起身去吧台要了一包烟,回到座位上,抽出一支烟,点燃起来。在吐出烟圈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眼睛里带着忧伤;而在释放忧伤的这一刻,她马上收住即将流出的眼泪。当酒吧喧闹的声音渐渐远离她的时候,她再次拿出一根烟。这时候,她的眼角滚出了泪珠,她知道她已经从女孩子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了。
母亲,曾经教过眉兰如何燃起灶间的炊烟,却不曾告诉她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燃不起生活的炊烟;母亲,也素不知道女人的心里还可以燃起欲望的炊烟。夕阳西下的时候,眉兰独自泡吧,淡淡的悲戚,淡淡的忧伤,淡淡的愤怒,淡淡的怨恨,全都泡在吧中了。酒味,烟味,滋生出一种眩晕的感觉很容易让人疯狂,流露出压抑太久的真情,变得脆弱而缺乏理性。在水蜡烛摇曳无常的晕染下,飘忽不定的眼神,红酒滋润的性感红唇,酒吧的女人,像一个个美人鱼,诱惑着别人,也诱惑着自己,同时等待着被诱惑。眉兰的心中被这些眩晕的灯光熏染出一种欲望的炊烟,从心底袅袅上升,夹杂着怨恨变成一股一股滚滚的浓烟,在她的头顶盘旋。诱惑果真来了,一个英俊的男人将酒杯移了过来,与眉兰面对面饮酒。那是一个五官方正的男人,看不出有什么邪恶的阴影。
“ 你的男人呢?”
“离了!”
“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就这样默默地对饮。一杯接一杯,一瓶接一瓶。两个人都喝多了,眉兰就这样被酒吧同命运的男人抱走了。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卧室里,在墙面上镶嵌着蓝色玻璃的映照下,在红色地毯的衬托中,他们很随易地点燃起一种欲望的炊烟。欲望的炊烟点燃了,用肉体作为燃料,用堕落升腾为同居。很快,眉兰发现这是一个潦倒的男人,一日三餐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嘴巴上却像涂满了蜜糖一样。眉兰仅有的一点积蓄就垫补在这个没有名分的家里。她像这个家庭的主妇一样,尝试着点燃了陌生灶间的炊烟。生活的炊烟,因为生存的需要而被再次点燃。眉兰心中的欲火渐渐平息了,她多么想把这种欲望的炊烟演变为纯净的生活炊烟。她期待同居的男人娶她,而这个男人吞吞吐吐。又是一个黄昏,眉兰刚刚点燃灶间的炊烟,一锅水还没有烧开,就听见钥匙转动门孔的声音。她以为是同居的他回来了,就依旧在灶间忙碌。忽然闯进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抓住眉兰的头发一顿暴打。可怜的眉兰,姣好的面容被她用一瓢快要烧开的水迎面浇过,刹那间就烫起了红疱。眉兰被她赶出了那个所谓的家门。
满身的疼痛,满脸的灼烧,满心的委屈,满大街怪异的目光,让眉兰从心里熄灭了生活的炊烟,也彻底熄灭了欲望的炊烟。她像一个幽灵,在大街上漂游。哪里都不是她的家,哪家的炊烟都不再需要她来点燃。她平静地走进了火葬场,悄悄躺在点燃尸体的位置上。她想当她的躯体被火化的时候,欲望的炊烟就会升腾到天堂。眉兰虽然幸运地被火葬场的人拉出了火葬炉,但她的生活却被欲望焚毁了。十六岁,是燃不起生活炊烟的年龄,如果硬要点燃灶间的炊烟,恐怕会闪电般地熄灭;如果要提早燃起欲望的炊烟,恐怕会被欲火焚烧成灰烬!
往事不堪回首,我曾经参与处理眉兰的事件,永远成为我心头最沉痛的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深深地为这件事忏悔。当时,我完全可以据理力争保护她,而我保持了沉默。在那些通讯不发达的年代里,我无从得知眉兰走出学校后所遭遇的一切不幸。十六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在蔬菜市场遇见她。她一个人租了一间小屋子卖菜,满屋子都是发霉的味道。那一刻,我再也沉默不住了。我到社保局请我的同学给她找工作,正好有一个去天津打工的机会。春节过后,她临走前到我家来住了一个晚上,通宵给我讲述她坎坷的经历,我有一种负罪的感觉。除了眉兰的不幸,那些过早地流失到社会上的未成年学生,他们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命运,我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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