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恨同我的爱一样卑鄙。”
关键词:婚外情、狂热、嫉妒、不安全依恋、危险性
我已经谈过了作为解药而存在的爱,无论是用于解决社会总体性困境而需要的广义上的爱(丹柯式的爱),还是用于医治个人困境而需要的狭义上的爱(可以是男女情爱,但关键的疗效因子还是无条件积极关注)——作为一种心理保护性因素而发生作用;我也曾借着卡佛的作品谈过爱向反方向变动的可能性,那是因为不断增大的主体摩擦力,因为互相理解的不可能性,但今天,格雷厄姆•格林的《恋情的终结》却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有一种东西,出于爱却又反对爱,反对爱却又指向爱,它是爱的衍生品,却又内在于爱。对于某些特定情境、特定人群而言,这种毒素是致命的。
这是一个两男一女的故事。亨利与萨拉是一对夫妻,而“我”莫里斯则是萨拉的情人。莫里斯是一位作家,为了搜集关于公务员生活的素材而与亨利一家接触,却渐渐地喜欢上了萨拉,两人迅速亲密了起来,而亨利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因为1944年夏天的一次德军轰炸,萨拉许下了诺言,如果莫里斯活了下来自己就信仰天主,并永远离开他。莫里斯活了下来,萨拉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但蒙在鼓里的莫里斯面对着突然疏远的情人感觉无法适从,一直疑心她有了新欢。因此,莫里斯在一开始便是带着“恨意”记录下这些的。在与亨利商量之后,偷偷以情人的身份去找私家侦探,找出萨拉的另一个情人。最终,莫里斯看到了她的日记,明白了一切只是误会,可是已经迟了,萨拉面对着信仰的焦灼,既无法彻底放下莫里斯,又无法狠下心来抛弃明明早已发现偷情却假装无事的亨利,最终将自己献给了自己又爱又恨的天主——在一个雨夜淋雨,在痛苦中她仿佛感觉自己与天主同在。因为这场雨,她病倒了,结果因此离开了人世。
特别令人瞩目的是一种焦虑,这种焦虑是嫉妒的前提之一: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会结束,但我明白按照惯例来说故事总有结束的那一页,关系总有结束的那一天,尤其是对于我们这种“危险关系”而言就更是如此。莫里斯作为情人,有着充分的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在社会与经济地位上不如亨利,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三”,那么萨拉就随时都有可能对亨利回心转意、甚至转向另一个情人。这是一种对于“终结”的恐惧,他想要拥有全部、拥有永远,而不只是当下。
我不曾体验过真正意义上的爱,但我体验过激情与狂热。在写作的时候,在构思的时候,你会觉得这将是一个绝妙的故事,有着绝妙的情节,但当你落笔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会时不时卡住,会突然意识到这个主题是不是过于无趣又或者是过于无聊,但你总归还是写了下去,并写到了最后一句,这时候重新再度一遍,你会感觉毛骨悚然:这真是我写的吗?我的文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当然,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天,也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可能是几年。我把我的故事当作是我在那一瞬间的情人,当然,我也希望她能成为我一辈子的情人,但我很快便会感到无趣,或者是她感到无趣——我便再也无法将我的灵感延续下去了,甚至走不完故事的全程。我希望她能让我快乐,但最后却让我感觉羞耻,甚或是憎恶。这种现象昭示着某种不一致性,它指向我自己。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因此,在落笔之前,我总是反复考虑,这个故事真的值得写吗?我很害怕那样一种时刻:我与我笔下人物为敌的时刻。
不过显而易见的是,面向作品的狂热是无法催化出嫉妒的,尽管它们有着相同的根茎与土壤,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全感。为什么总是有不安全感?我始终认为存在着某种完美主义的中介,我们总是将那个客体看得纯洁无瑕,不能混杂任何的负面因素。(我想到了我那篇关于理想主义的故事,就是因为无法忍受可能到来的理想破灭/理想无法满足自己的焦虑,而早早地放弃了理想,你能想象吗?那个角色不能让理想遭到玷污,遭到“无能的我”的玷污)放到爱的母题下,那就是:我不能忍受我投注了全部爱意的那个客体在拥有我之外还拥有其他人,我必须全力争取一种“整全”,争取到“全部”,哪怕是在时间的维度上也是如此。这就是为什么莫里斯在萨拉疏远自己后不自觉地假想出另一个第三者,为什么会憎恨任何她亲近的男人,甚至是憎恨那个夺走了她生命的天父——正是因为那个客体的纯洁性(哪怕是我自己虚构出来的纯洁性),一旦遭到破坏,我就会陷入疯狂与混乱。其实这是个经典的“误解向”爱情故事,因为一个误解而破坏了爱的纯洁性,造成了承诺被打破的假象,最终使得爱转向了恨,小仲马笔下那个茶花女的情人,不就是这样的吗?不同的是,莫里斯受到更为强烈的嫉妒之火的煎熬。
为什么嫉妒是一种毒素?有的读者说,嫉妒恰恰反映了爱,吃醋恰恰反映了爱中的占有欲。与此相反的是,没有任何激情的亨利,就连萨拉出轨也不在乎:他只希望她别把自己彻底抛弃,仅此而已,他知道自己满足不了她,他只醉心于工作。这里需要一点辩证法:它出于爱,但同时也反对爱;在证明了爱的同时也在污染爱(需要注意的是,前后两个爱的含义是不同的,一个是欲望与激情的本体,一个是本体维持自身的可能性)。为什么萨拉在莫里斯身处险境、生死未卜的时候许下那么一个古怪的诺言?宁愿他活下来,哪怕代价是永远离开他?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争吵过很多次了,莫里斯的焦虑已经消磨掉她相当一部分的爱,她宁可爱到此为止,在这个最美好的地方(至少不算那么糟)结束,而不希望最后在争吵中耗尽最后的爱。(如果你一直怀疑我的不忠,那是不是不信任我呢?你为什么不信任我呢?是因为不够爱吗?还是因为太过爱了?)萨拉也焦虑着自己的爱有一天会耗尽,有一天会终结啊。
你或许会联想到“恋爱脑”或者是“病娇”,流行文化中对于“恋爱脑”的摒弃以及对于“病娇”的追捧似乎构成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矛盾。在人们看来,“恋爱脑”有着固有的危险性,他们代入的是他们自己,他们仿佛能看到恋爱脑的结局,那种不安全依恋所带来的暴风般的、处处是陷阱的爱欲发生学结构;而人们看待病娇的时候,代入的却是爱人,一个病娇至少能提供全部的安全感,这不成问题(现代人难道不就是缺这个吗?情感安全,经济安全,社会安全,总体安全,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人能打包票),对病娇的迷恋甚至有一种心理退行的感觉:在病娇怀里,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就像妈妈怀里的宝宝一样。当然,除却这种本能性的偏好,一旦加上了理性考虑,病娇便不受人们欢迎了,因为他们知道情感生活不是全部生活,但病娇身上却有着将情感生活无限扩大的趋势,他们会放大任何一种人际信号,这样的一个爱欲过程,实际上也是危机重重的(我怀疑这两个概念与不安全依恋有很高的重叠性,焦虑型依恋不就是害怕被抛弃、需要高强度的爱欲灌注么)。
作家并没有以萨拉的死作为故事的终点,而是继续交代了萨拉心理与行为的根源。萨拉是孤独的,她那古板单调的丈夫与她的结合就是一个错误(她也不记得当初是为什么在一起了),她那狂热的情人也不曾真正理解她的内心,她的母亲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为了报复自己不信教的丈夫而偷偷地给萨拉做洗礼,从而附加上了一条不属于她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对天主很抵触(而且!正是因为母亲失败的婚姻所以萨拉不愿意离婚,她认为离婚不能寻求到真正的解脱,只能陷入一种更残酷的循环)。可是,为了莫里斯活下来,她宁愿接受信仰。“如果我能像你那样受难,那么我就能像你那样痊愈了”,对于天主,萨拉最后在爱与恨的漩涡中放弃自主权了;而莫里斯却一直恨到了最后,他希望自己能恨萨拉,恨她的不守妇道恨她的风流,那样的话自己就不会那么难受了,他也恨着天主,恨着自己。他已经失去了爱的能力——看来毒素的作用是双向的。现在,他只希望着结束:
“噢,天主啊,你做的够了,你从我这里抢走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我太疲倦,也太衰老,已经学不会爱了。永远地放了我吧。”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