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二大爷是个农村人。

提到农村人，似乎一定要说朴实、憨厚，好像对于上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来说，农村人已经被钉上了这样特有的标签。至于到底朴实与否，不去深究，甚至在所不问。

可二大爷，真的一点儿都不朴实。

与二大娘刚结婚的时候，二大爷是我们村最有名的“倒爷”，他通过倒卖各种物件，以赚取差价的方式，小富了一笔。

那一年，姐姐三岁。各种玩具、零食应有尽有，听说，那时姐姐是村里最让人羡慕的小孩。

“打江山容易，做江山难”，之后，便是二大爷膨胀的开始。每天除了酗酒、打牌，便是溜达、闲扯。酒越喝越凶，牌越打越大。没过几年，就败祸光了积蓄。等回头再想去做“倒爷”，才发现身边出现了许多效仿者，大家都成了“倒爷”。而且，已经形成了稳定的供求链，这两年潇洒的二大爷，已经被排斥在外了。

那一年，姐姐五岁。已经能够从父母的争吵中，嗅到一些生活的压抑了。

二大爷挣不到钱，越来越压抑，脾气也越来越大。加之酗酒、赌博的恶习难改，手头渐紧，与二大娘的关系也逐渐恶化，甚至时不时在酒醉或输钱后，回到家里拿二大娘撒气！

那一年，姐姐八岁。每次在父亲抬起手，落在母亲的脸上、身上的时候，她总是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出来，默默流泪，说不上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伤心。

二大爷尽管很努力地出去折腾，但依然不见任何起色。对二大娘的愤怒也与日俱增，骂的一次比一次凶，打的一次比一次狠。终于，在一次凶狠的家暴后，二大娘负气，上吊自杀。

那一年，姐姐十岁。从学校放学回来，正好看见二大娘吊在房梁上。

姐姐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在出事后，没有姥爷、姥姥的姐姐，住进了我家。因为爷爷奶奶跟着我们一起生活，在爷爷奶奶的要求下，父亲和母亲把姐姐接了过来。爷爷只说了一个理由——别让那个不成器的爸爸把好姑娘给毁了。

爷爷、奶奶身体还算硬朗，平时，地里的活计也会帮忙。

另外，有大爷和大姑提供姐姐的生活费，日子还算过得去。

我家经济状况一般，父亲身体一直不好。大爷和大姑商量，便免了我家的那份资助。为此，父亲心里非常不安。好在，母亲烧得一手好菜，姐姐在我家，吃得香，睡得好，身体一直不错。

二大爷偶尔喝醉了过来，想看看姐姐，但姐姐总是藏起来，不见他。有时候我去找寻藏起来的姐姐，告诉她二大爷走了，都会发现她始终在瑟瑟发抖。

那一年，姐姐十三岁。大概是遗传了二大爷的容貌基因，姐姐长得非常漂亮。

二大爷终日浑浑噩噩，本以为就此泡在酒缸里了却一生，谁料财从天降。农村都会按人头分山分地，二大爷家的那片山被探出来有理石矿，被南方一个老板买走，一次性给了一笔钱，在农村人眼中，那可谓是一笔巨款。虽然从市价来看，二大爷是被富商联合村长给糊弄了，但即便是被骗，也足以让二大爷得到人生中最漂亮的一次翻身。

再次有钱之后，二大爷又回归到年轻时初当“倒爷”的日子，甚至，比那个时候更加奢靡。在二大爷身边，聚集了不少村里的懒汉，每天捧着二大爷的“臭脚”，跟着二大爷混吃混喝混钱花。

那一年，姐姐十六岁。中考没有发挥好，考了一所普通高中。

尽管二大爷时不时到我家来送钱，但父亲都没有收，还劝诫他务正业，把钱存起来，给姐姐以后上大学、结婚时候用。而父亲每次“教育”的后果几乎一致，二大爷都会跟父亲吵一架，气急之下会骂父亲病秧子、窝囊废，父亲被气得说不出话，爷爷便拿着铁锹追打二大爷。

到了高中，姐姐很努力，但学习成绩一直不算好，有的时候甚至在刻苦之后，成绩不升反降。姐姐也很困惑，压力很大，心情不好。高考，姐姐算是正常发挥，考上了一所三本大学，专业是姐姐比较喜欢的。

但，学费很高。

大爷和大姑给姐姐出主意，说二大爷家的山有二大娘和姐姐的份儿，即便二大娘的那份姐姐拿不到，起码应该去找二大爷把她自己的那份要回来。姐姐也是实在没办法，回去跟二大爷要钱。二大爷不给，让她别上了，上大学没用，不如出去打工挣钱。

第二次，在大姑的陪同下，姐姐又去要钱，碰巧遇到二大爷跟一个女人正在炕上激情似火……姐姐看得清楚，受了刺激，外出打工，不再回来。

那一年，姐姐十九岁。对于二大娘，她会在心里怪罪，却又无比怀念。

在外打工两年，姐姐体会到了文凭的重要，带着积蓄，回来重新复读，考上一所专科学校，去上大学了。

姐姐打工的这两年，二大爷的钱挥霍加被骗，所剩无几。这个时候，他才想到姐姐。在姐姐失联两年回来之后，他总是想给姐姐钱，但姐姐从来不要。不过，姐姐对二大爷，虽然依旧冷漠，但不至于不见面不说话了。

那一年，姐姐二十一岁。在外历练两年归来的姐姐，变了很多，除了对二大爷冷漠，对所有人都很热情。

姐姐出去上大学，寒暑假都不回来，在外打工挣学费。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呆两天，上学第二年，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姐姐此后再也没回来过，偶尔会给她的老叔、老婶，也就是我的父母打电话报个平安。

那一年，姐姐二十三岁。只记得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姐姐没掉一滴眼泪，按照老家的习俗守灵三日，一眼未合。

姐姐毕业后一直在外打工，很少回来，偶尔给我父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但很少给我打。因为我跟姐姐的关系始终不冷不热，姐姐本身不爱说话，与我这样在她看来是不经世事的小屁孩更是少有交流。另外，姐姐跟我说过，她看不惯我每天无忧无虑、傻里傻气的样子。

打工两三年后，姐姐竟然结婚了。二大爷是从大姑口中得知姐姐结婚的消息，但告诉他的时候，姐姐已经结完了。

那一年，姐姐二十六岁。后来从大姑和大爷的聊天中得知，姐姐结婚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二大爷心里憋屈，他怎么也没想到，女儿连结婚都没有通知他。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出去，成为村里茶余饭后的话题。

二大爷通过花言巧语，从大爷那骗得姐姐的住址，找上门，姐夫为了缓和二大爷跟姐姐的关系，不顾姐姐的反对，热情招待，没想到，二大爷喝酒后，凶相毕露，埋怨姐夫结婚大事都没有通知他，把姐夫的鼻梁给打塌了。

姐姐生孩子，二大爷提着鸡蛋去看望，却被姐姐连筐扔出了窗外，鸡蛋摔得稀碎。之后又连续送了两次东西，姐姐都给扔了出来，甚至没让二大爷看上外孙女一眼。没办法，二大爷把东西给大姑或大爷，让他们帮忙带过去，但从来都是以他们的名义，不敢提及是二大爷给的。

那一年，姐姐二十八岁。姐夫对姐姐非常好，好到让姐夫的母亲嫉妒；女儿特别乖巧可爱，而且，长得跟二大爷很像。

二大爷实在思念外孙女，总是偷偷去幼儿园、小学看望，偷偷给买好吃的，让外孙女保守秘密。小学放暑假，二大爷让外孙女跟姐姐撒谎去同学家玩两天，便把她偷偷带回家。姐姐得知，立即去领回来，当场动手打了女儿。二大爷心疼，便动手打了姐姐。

那是姐姐结婚之后，第一次回村里。

那一年，姐姐三十三岁。依然年轻漂亮，岁月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却在二大爷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

姐夫初中文化，老实本分、吃苦耐劳。虽然家庭不算特别富裕，但什么都听姐姐的。两个人去农村收榛子、茧蛹等农特产品，简单加工包装后，往饭店、农超送货。可能是人品被认可，人缘特别好，老主顾始终支持，新客户不断增多，经济条件也水涨船高。

挣到钱了，姐姐又要了二胎。二大爷再上门，姐姐依然没让他进。不过，允许他站在门口，看上两眼刚出生的外孙子。

听说，那天二大爷哭了。

那一年，姐姐三十五岁。生了二胎后，姐姐有些发福，虽然带孩子辛苦，但却没有失去笑容。

二大爷的赌戒了，酒却始终没有戒掉，而且愈来愈喜欢喝高度的散白酒。听二大爷喝多后跟我讲过，这散白好，劲儿大，不上头，喝完晕乎乎的，倒头就睡，正好能梦见那两个特别待人亲的娃娃。

那天，二大爷在家中被发现倒在炕桌旁，死了，桌上还有馊掉的剩菜和半杯散白。听老人们讲应该是急病，心梗、脑梗亦或是其他。姐姐赶回来，灵堂前，从未见过姐姐哭得那么伤心。

听父亲说，姐姐不打算再回这个村里了。

那一年，姐姐四十二岁。这个村里有姐姐孩童时的影子，却映衬不出姐姐老去后的样子。

这么多年过去，姐姐的容貌在我心中已然模糊，只记得，二大爷去世的那年冬天，村里特别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