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口,他就站在那儿,咬了一大口花坛里的花,把它们咀嚼到无味吐在地上,却又想起自己今天可能除此之外别无可食,于是伸头把那一团沾着唾液和灰尘的东西又舔了起来,再生生咽下——这么做竟让他有一丝窃喜,也许是带着最后的侥幸和报复,他想等这些面目全非的纤维顺着恶臭的排泄又回到这个世界,渗进泥土里,爬入植物和作物的根茎,顺着刚抽出的新芽、待放的花蕊和沉甸甸的稻穗,进入人类的味蕾、鼻腔和血液。他说他要活到那个时候,见证人类庆祝丰收。
因为到那时,只有他看得见荒诞的样子。
在人们都知道的地方,有一个村子,那里有一条驴。
如果你读过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那么你大可以尽情读下去,因为这不是一个跟《动物庄园》类似的故事。这条驴只是一条普通的驴而已。这个村里也有些猪,他们在人类走过猪栏外面的时候可能会想要一头冲出去,但是他们担忧明天的口粮,他们也不会用人类的语言游说,更不会在最后穿上西装,只用后脚肆无忌惮地走在路上。
这条驴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一天,被农场的主人最爱的那条母驴生了下来。
如果你很爱读书,又碰巧读过莫言的《生死疲劳》,那么你也大可放心——这条驴也并没有人类的灵魂。不过为了方便阅读,我们将用人类的语言描写它,也鉴于他是一条公驴,我们将用人类的“他”指代它。这自然会显得它好像是个人,但他不是,再强调一遍,他只是一只在普通不过、生下来便被决定作为一条驴的驴罢了。
单叫一个“驴”字好像缺少一些尊重,那我们就叫它毛驴吧。这样他好像也就有了个人类的姓。当然,关于尊重、看法和出身,毛驴刚出生的时候并不会想这么多。他也不记得那个六月的早晨,毛驴的母亲是如何艰难地把他生了下来。
毛驴的母亲大黄临产那天,她站着又趴着又躺着反反复复了好几个钟头,几个人类在她的草棚子外面看着她。临近中午,大黄终于筋疲力竭,侧躺在草甸上,一个人类的孩子路过来看热闹,他大声问道:它为什么躺下来?它生病了么?
年长的人类没有回答,把孩子赶了出去。不想再回答更多的问题了。
虽然大黄的草棚子外面围了不少人,但是说到底驴生小驴总归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并且在那些关于动物的故事里你可能也常听到,母驴生孩子是如何艰难,如何舔舐小驴保护小驴,刚出生的小驴又是如何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可惜,毛驴的出生与这些伟大的故事无关——那天也许是因为小孩喊了一嗓子,大黄猛地一使劲儿,露出了毛驴的一只蹄子。那只黑黑的蹄子被胎膜包覆着,混着粘液与血丝,让人看着就疼。然而快等这跟蹄子在外面被风快吹凉了,剩下的部分还没露出来。大黄的主人看不下去,便翻进了棚子里,招呼了几个人把毛驴拽了出来。故事到这里,你也不要期待一个幼驴如何站起来的故事,毛驴太虚弱了,他虽然努力想要自己站起来,但是摔了个几回之后,还是刚才把他拽出来的那几个人用浴巾包裹着毛驴,把他抬着站起来的。
大概是因为没有体验过故事里的隆重登场,毛驴天生好像就缺了些什么,所以每当有人类站在他棚子前面说“你妈生你不容易啊”的时候,他就有一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疑惑:
“生命,真的是这么隆重的东西吗?”
你说驴怎么会讨论生命?是啊,驴是不会,就连很多人类都不会讨论。但是我说了,毛驴缺了些什么。如果非要比喻,他大概是被上帝不小心打翻了的瓶子来到了世界上,也许他本应该是枝头的鸟,泥里的西瓜虫,甚至跟你我一样,会是人类。
但是这些一吹就散的疑惑并不影响毛驴做一条合格的驴。虽然出生的时候好像比别的驴虚弱不少,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毛驴的肌肉逐渐结实,更不怎么生病,个头也长到了一米多,他干活也很卖力——这都充分继承了大黄的优良基因,在这个村里的驴中格外出众。主人也十分喜爱他,经常是设好了闹钟,每天满满当当喂上四次。放在从前有人来访的时候,主人都会带他们看看大黄,夸赞一番大黄的勤勤恳恳吃苦耐劳;现在,主角顺理成章变成了毛驴,每当这时,主人总会用欣慰的目光看着毛驴,等人走了还会给毛驴加餐,并且悉心给他洗澡——连大黄作为一个好母亲也能沾上光。
日复一日,每天早上大黄会出去拉一段车,毛驴就自己在家磨磨面,有时也会跟着大黄驮一段货。时间久了,也鲜有人站在他的棚子前说“你妈生你不容易”这样的话了,现在大家都在说
“你看,这驴多管用!”
毛驴想,可能真的是自己越来越有用了吧,他也很少再去想“生命”了,“有用”对他来说变得更重要,那些个吃得又饱又能干干净净,睡在母亲边上进入梦乡的夜晚,都毛驴最自豪的时候。虽然我总想说句公道话,驴对人类有用这样的事儿,又能多大用处呢。
但是毛驴并不对此抱多少疑惑,甚至他发现,有一天大黄不小心受到主人的狗的惊吓踢到了客人的孩子时,主人也没惩罚她,还渐渐把大黄的粗饲料换成了精饲料,也不让她出门干重活了——就是嘛,人类的小孩说到底还是太小了,一两岁,就刚好到毛驴的身子,一不留神头一仰就看不到了,的确是情有可原,毛驴想,自己母亲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是该休息休息了,虽然那些美味的都精饲料不是给自己的,需要干的活也愈来愈多了,主人来给他们洗澡的次数也少了,毛驴也不会眼馋也不会抱怨。
“自己继续努力干活,变得更有用,也会得到主人这样的嘉奖的。”
每次从外面拉完货在离家一个路口的地方,毛驴都会经过一个小花坛,不知道是谁把它就这么建在村里的路当中的,也不知道是谁在精心打理它。花坛里有黄的紫的花,时不时有蜜蜂和蝴蝶,他每次都想停下来闻闻花的味道,也想跟蝴蝶和蜜蜂玩耍,因为自己的棚子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只有失去颜色的饲料和干草。但是他每次都忍住了,他只好有时从左边绕过去,有时从右边,有时还特意记得顺序,看看花草不同的样子。但是他也不敢多看两眼,总想着得早点回去,兴许今天还能多干点活,或许今天能吃一顿饱,再次干干净净入睡,一切都会是小时候最希望的样子。
这么相信着,日子过了两个多月,毛驴日渐精瘦,大黄日渐臃肿也不像之前那么精神了,毛驴每次问她怎么了,她也不怎么回答,就只会跟毛驴说,好好听主人的话,好好干活。
直到有一天,大黄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黄出门的时候毛驴还没醒,听见主人招呼她起来的声音,他隐约为妈妈高兴,主人久违可以带她出门散散步,毕竟驴啊马啊还是喜欢多跑跑空旷的地方。但是直到太阳落山,主人来给他添饲料了,大黄还没有回来。毛驴问主人家的狗,大黄去哪里了,是有什么急事么?为什么早上美味的精饲料都剩了一半?
狗却用惊愕的眼神看着他,什么也没说,摇了摇头走了。
也许大黄出了远门,给别人家驮货了,毕竟自己也曾去隔壁镇子待过一整天,毛驴暗自想着。但是自从大黄不见了,主人又对毛驴格外好了。每天四餐喂饱,精心梳毛洗澡,虽然活一点没减少,也没有精饲料吃,但是毛驴仿佛找回了小时候的感觉。
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星期,大黄还是没有回来。
那天早上毛驴正想着大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主人又带着客人来到了毛驴的棚子前,久违地主人拍了拍他,说道:“你知道么,这驴可真顶用。待会儿要带它去老张那儿。”
毛驴哼了几声,想要显得高兴。
“诶,你不是俩驴么?现在就一头了啊。”
“是诶,”主人打开了棚子,把毛驴牵了出来,“待会儿带你去老张那儿看看另一头!诶!”
能见到大黄了!果然大黄是给别人家送去了。毛驴有点开心,但也有点埋怨,大黄走之前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却没告诉他一声。
今天毛驴出门的时候什么也没驮,格外轻快。秋天到了,花坛里的花谢了不少,但是又多了几朵没看过的鲜红色小花。今天跟大黄回来的时候要记得让她也看看。
毛驴没有去过老张的家,走着走着出了三个街口就是他没去过的地方了。脚下的土路越来越宽,最后主人和他的客人停在一个木门前面。毛驴跺了跺蹄子准备进门,但是主人却把它拴在了门口的电线杆上。
“老李!来跟我去跟老张打个招呼。“主人招呼着他的客人进去。毛驴只好站在外面,想要挣脱,但是又想起妈妈说:
"好好听主人的话”
好吧。他只好看着路边的蚂蚁,围墙上的麻雀,来往的人类。他也想尝试叫两声让大黄注意到,但是又想给大黄一个惊喜。
久别重逢会是什么样呢?毛驴竟然开始想这样不切实际的问题,他不禁想起来小时候自己还对类似的东西有过疑惑。
生命?
哈哈。现在他只稍稍在奢望回到那个平静祥和夜晚,睡在妈妈身旁。尤其是当起了风,带着路上的沙土,吹进了毛驴的每一根毛里,让他开始觉得,仿佛是妈妈站在身旁他们的皮毛互相摩擦。
这种怀念没持续多久,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主人和他的客人便出来了。但是他们身后没有大黄,只有两大罐子东西,挂在了毛驴的身上。
毛驴不懂人类的语言,他没法问大黄去哪了,或者能不能带我进去看看大黄。
他只好扭头,再扭头,再发出叫声,也许大黄会听见,会回应。
“好好听主人的话”
然而妈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毛驴倔了两回,只好跟着主人乖乖往回家的方向走了。
“没想到这母驴还真挺有用的。”主人拍拍毛驴背上的那罐东西,客人在前面牵着毛驴。
母驴?
“老张也是有心了。你女儿才生了娃驴胶还能补补身子。”
驴胶?
“嘁,驴皮煮的玩意儿能有什么用哟,”主人狠狠拍了下毛驴的身子,“我以为能整些驴肉呢,我自己都不舍得……”
有用?
“上次这贱驴把老张家娃头踢了个窟窿!他狗崽子竟然跟我要驴!说不行就上村里告我!妈蛋。还说要肉驴!这驴直接给他还不要!”主人狠狠吐了口唾沫。”你知道废了我多少好饲料么?”
啊。
“诶……消消气消消气。”
“俩月啊,给头驴吃好喝好,他还亲自来检查?他老子当年盯着他逃没逃学都没查这么严!现在说来谢谢我,谢你妈!就两罐乌漆麻黑的驴胶??老子自个儿连驴肉都没吃过。”
“这……”客人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看了看毛驴,“也算‘驴’尽其用吧……这头你就留着自己吃吧!”
用。
毛驴不太记得主人他们说了什么,但是罐子里沉闷的咣咣声在他听来就是再说:
“好好听主人的话。”
“用……用个屁,驴还是驴,畜生还是畜生……就给我整幺蛾子。”
主人?
这种疏离感从哪儿来——是美味的饲料,清凉的洗澡水,妈妈的体温,温柔的月光,干燥的草甸,是日复一日的念想?
“你妈生你不容易” “要好好听主人的话” 在花坛前面,鲜红的花重复着这两句话,招摇地看着毛驴。
今天走左边还是右边?我来的时候走的哪一边?毛驴问自己,却又得不到答案。
失去了目的,选择也变得毫无意义。
所以他就站在了那儿,任凭主人怎么拉扯、鞭打都纹丝不动。他想凑近了闻闻香气,想听听蜜蜂的声音。但是他拒绝了。他张开了嘴,伸头粗暴地咬了一大口那串红色。
有点酸,有点甜,毛驴仍然这么站着,等唾液和自己粗糙的牙齿把那些东西咀嚼到无味吐在自己走过无数遍的那条土路上。眼前晃过主人暴怒的面庞,像是看到主人说“贱驴”的模样,然后一阵疼痛钻到脑顶,主人狠狠踹了自己一脚——啊,自己今天可能除此之外别无可食了,他这么想着,于是伸头把那一团沾着唾液和灰尘的东西又舔了起来,再生生咽下。
这么做竟让他有一丝窃喜,也许是带着最后的侥幸和报复,他想等这些面目全非的纤维顺着恶臭的排泄又回到这个世界,渗进泥土里,爬入植物和作物的根茎,顺着刚抽出的新芽、待放的花蕊和沉甸甸的稻穗,进入人类的味蕾、鼻腔和血液。他说他要活到那个时候,见证人类庆祝丰收。
到那时,只有他看得见荒诞的样子。
它也终于成为了一条真正的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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